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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风吹海，万面鼓声。
尹槐序自然而然地刨了个坑，心下涌生出强烈的埋屎冲动，但附近没有任何排泄物，倒是……
有一具尸。
仰躺在沙滩上的尸体，已呈现巨人观，面目全非，依稀认得出是具女尸。
腥咸海风刮过，腐尸在艳阳下发酵，她如获指令，刨沙的手臂愈发有力。
潮意透不进皮肤，却能密集地覆在每一根寒毛上，她浑浑沌沌地想，这么下去，泥沙一定会塞满指缝。
指缝？
有指缝，却不是寻常指缝，和人类合该有的纤长光滑相比，这双手太短，也太小了。
臂上手上长满茸毛，稍加用力，会有弯钩一样锐利的爪鞘从中探出。
爪鞘伸缩自如，和她的想法一拍即合。
试了十来遍，尹槐序终于确信这是自己的手，随后她又费了很大功夫才接受现实——
她不是活物，更不是人。
死了啊，怎么死这来了？
来不及探究其它，她停下埋尸的举动，被熏得急急退开几步，喉头哕出一声。
被海水浸泡了多日的尸体实在是太臭了，她此时已经饿得头晕目眩，腹中空到什么也吐不出来。
既想不起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来这是为了什么。
是失忆了吧，可是她怎么着……也不该是只四脚矮猫。
没有躯壳，所以轻盈得好像蒲公英，她可以抓牢地面，也可以腾身飘开，除了鬼，她想不到其余更契合自己的身份。
盛夏的海岸烈日炎炎，尤其正午时分，更是热如煎锅。
尸体还在日光和海水的作用下，发生着肉眼看不到的细微变化，只有敏锐的嗅觉才能分辨出差别。
尹槐序的嗅觉变得太灵敏，各种气味一个劲往鼻腔里钻，混淆成有劲的麻花，奋力地抽打她的理智。
哕——
有游客打伞经过，被腐尸吓到大喊大叫，几个人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海滩上只回响着此起彼伏的“啊啊”声。
“啊——”
“哇啊啊啊——”
好在有位女生定住了心神，背过身抿期期艾艾地报警：“我们这里有一具尸体，在海滩上路过看到的，看起来……在海上漂了好多天，都已经不成样了。”
同伴的呕吐声传进她的手机。
女生带着哭腔，吓得快没了魂：“星斑海滩东面，靠近吊烟崖的这一侧，对对，一具尸体，你们快点过来！”
喊叫声引来不少人，众人在远处停步，谁也不敢随意靠近，就怕被卷到案件当中。
生人越来越多，尹槐序不由得拱背炸毛，然而游客只看到腐尸，却看不到猫。
她的姿态太不对劲了，怎么会做出和猫一样的动作？想到这，拱起的背便塌了回去。
“海水冲过来的？”
“难道是沿途溺水的，这里每年都会闹出人命。”
还有人饶有兴致地拿出手机，态度事不关己：“前几天的新闻就有人坠海，是在游轮上掉下去了。”
“就是她，看她身上的衣服，和照片里的落水者很像！”
“救援队不是找了好几天没找到吗，还以为被鱼吃了，原来被海水冲到了这，这应该也算幸运了吧……”
尹槐序隐约能听到游轮的呜鸣，一时很想知道腐尸生前的样子，贸然挤到生人之中，看起他们手机上的资讯。
图片夹在媒体铿锵有力的质问中，图里的女生穿着合身的蓝花长裙，头发编成单侧麻花，笑得落落大方，应该是朝气蓬勃的性格。
脸是饱满白皙的，鼻头圆润，有几分俏皮可爱，明明是顶顶有福气的长相，偏偏莫名其妙地死在海上了。
花一样的年纪，忽然就凋零在热烈又鲜丽的七月天。
尹槐序对这个长相印象全无，心下甚至波澜不惊，这种古怪的生疏感，和知道自己是猫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当下有人问出她的疑惑：“轮船怎么了，她为什么坠海？”
有人补充：“我看了游轮方公开的监控画面，画面可太诡异了，这女孩像是精神失常，突然就自己跳海了。”
“她有精神病史？”
“听她的家人朋友说，她精神状态一直挺好的，也不存在什么家族精神病史，再说，她复读一年刚刚考上理想的大学，根本没有理由自杀。”
“死者遗属一直在讨要说法，不过都过去好几天了，也还是讨不到任何解释，尸体还去向不明，这案子被很多网友说是……”
“什么？”
说话的人压低声音：“游轮闹鬼！”
“大白天闹鬼，这也有人信？”
夹在生人之间，刻意压低的声音好像穿堂风，从尹槐序的脑门钻了过去。
尹槐序四肢有些发僵，如果闹鬼，肯定不是她闹的。
她就地埋尸，不过是被熏得下意识做出了埋屎的动作，猫的习性哪里能和恶意沾边。
不过她如今连自己也不认识，话不敢说得太满，万一她是什么绝世坏猫呢。
气温太过炎热，成为鬼魂之后，日光更像冬天浴室里的浴霸，碰一下皮都能发焦。
活人同样难以忍耐，有人紧捂口鼻说：“走吧，到阴处躲躲太阳，等警察来了再说。”
尸体孤零零地躺在海边，被有一阵没一阵的浪花冲刷着。
远处乘凉的游客喊住路过的所有人，提醒他们别再往岸边靠近，否则后果自负。
这反倒还引起了众人的好奇心，一传十、十传百的，聚集在附近的人越来越多。
好在警局效率极高，不过多时，岸边呜哇一片鸣笛声，身穿制服的警官匆忙赶至，三两下便拉起了警戒线。
尹槐序顶着烧心烧肺的活人气息，踟蹰着没有离尸体太远。
“警察来了，你还不走？”
一声透着寒气的疑问近在耳畔，不远处警察忙忙碌碌，无一人抬头，话根本不是从活人嘴里吐出来的。
尹槐序听着声音扭头，被身后鬼影吓得炸起了毛，混乱的神思搅作一锅糨糊，迷茫到甚至不清楚，自己该不该怕。
红衣，乌发，脸色惨白，教科书一般的厉鬼。
好在女鬼相貌清秀，脸上没有血迹，眼珠子也没往外掉。
“快走吧小东西，别在沙滩上玩儿了，这猫砂盆你用不来的。”女鬼挥手驱赶，举止还挺温和。
尹槐序惊恐归惊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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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还是逗留在海滩上。她心下不解，人又不是她杀的，她走什么，况且阳间的警察也不会来捉阴间的鬼。
喊不动猫，女鬼索性不管了，她多半见多识广了，说话语气静得像一潭死水。
“尸体还算新鲜，看样子才过世几天，鬼魂不至于这么快消散。”她微顿片刻，呢喃：“新鲜的鬼魂去哪了？”
什么新鬼旧鬼，尹槐序不懂，她默然挪步，好离女鬼远些，离尸体更近些。
“还是只品种猫，品相怪好的。捡不到魂魄，捡只猫也不错，就当日行一善了。”女鬼脸上没有行善的喜意，眉目间浸满颓丧，了无生趣。
尹槐序本心不想被鬼牵制，拗不过女鬼强行将她揽了起来。
小小的猫，竟然……
毫无招架之力。
“可别动了，警察身上正气太足，像你这样新鲜的小猫鬼，离他们越近，会散得越快。”女鬼压低声音，继而看向远处腐尸，“你在给主人守尸？”
主人吗，尹槐序觉得不是，她感受不到任何与对方的情感联结，她的心是一片寂海，怅惘无边，茫无头绪。
女鬼困惑地低头：“你不会喵喵叫吗，吓傻了？”
好冒昧的问话。
尹槐序腹诽一句，微微牵了一下嘴角，实在发不出猫叫。
猫怎么叫？
“走吧，我带你去往生局。”女鬼跨出警戒线，笔直穿过身边一众活人，“你也算运气好，碰上我了，别的猫狗还未必到得了局里。”
往生局三个字一出来，尹槐序更是一头雾水，过会牙牙学语地憋出声，咬字极不流畅：“你说的往生局，是什么地方？”
用猫嘴说人话，不免有些别扭。
女鬼花容失色，紧盯怀中：“现在的猫还会说人话了？”
应该不会，尹槐序想，毕竟时下有说法，建国后不许成精。
不过她倒是印证了一件事，她果然不该是猫。
女鬼和怀里的猫四目相对，脸上颓靡被冲散大半，匆匆问：“我幻听了？”
猫幽蓝的眼珠子微微转动，细长的竖瞳略显诡谲。
尹槐序默了很久才回应：“应该没有。”
乍一听是喵喵喵喵，实则是声调略显尖锐的人话。
换作女鬼沉默，女鬼同样陷入迷茫：“你活着的时候就会说人话吗？”
尹槐序漂亮的竖瞳静谧不动，你问我，我问谁去。
“我不能带你去往生局了。”女鬼左顾右盼。
看女鬼神色，去了准没好事，尹槐序顺势问：“去了会怎么样？”
“可能会被当成特殊样本研究，魂魄四分五裂，下场很凄惨的。”女鬼不忍心继续联想，“看你也不像妖怪，你是哪一年死的，打从我记事起，还是头一次遇到会说话的纯种猫鬼。”
太冒昧了，尹槐序一点也不想回答，再者她也答不上来。
“你是哪一年死的？”她反问。
“好像是1823年，记不清了。”女鬼认真回忆。
尹槐序想，幻听的恐怕另有其人。
就算她忘记自己的一切，也清楚知道，1823年得追溯到两百多年前。
这鬼实在是历史悠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