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章：射艺
见他们二人愣在原地，游奇水主动走上前，半点不见生分。
他拍了拍李守的肩，声音洪亮：
“不错嘛，恢复得挺好的。刚看到你那会儿真是把人吓坏了，都以为没救了，还是林姑娘心细，说你还有气儿，我们才赶紧将你挖了出来。”
李守早从旁人口中听说自己这条命是怎么捡回来的，此刻亲耳听恩人提起，哪还顾得上什么礼数周全？
他一把抓住游奇水的手，激动地连连晃着：“哎呀哎呀，原来是恩人啊！”
游奇水摆摆手，爽朗道：“我只是出了些力气搭把手罢了，真正施药和救人的，还是同光和林姑娘。”
他又看向一旁的林楠，问道：“这个小孩，是你家弟弟吗？”
李守忙道：“这是林家的儿子，就是林姑娘的弟弟，今日是第一次来私塾准备上学呢。”
林楠腼腆地笑了笑，他在那日远远见过游奇水，倒也不觉得陌生。
游奇水露出诧异的神色：“还以为林姑娘一家都会膀大腰圆呢，没想到她弟弟倒是有些……清瘦？”
林楠抿了抿嘴。虽然姐姐天生力气大，但被人当面这么说，心里总归不太舒服。
福芝正巧从门口走进来，听见这话忍不住笑出声：“游公子这话说的，像是我把他饭抢了一般。”
她自然地站到林楠身后，手搭在他肩上，林楠个子小，头顶才到她胸口。虽说她自己比同龄姑娘高壮些，但弟弟确实生得瘦小。
福芝：“楠哥儿，私塾里的事儿都做好了吗？”
林楠也不理会游奇水，转向福芝：“都好了，就差买笔墨纸砚了。”
福芝伸手揉了揉弟弟的发顶：“那走吧，姐姐带你去买。”
游奇水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从杏花村后他就欣赏福芝的爽利性子，更知道她与崔家有些渊源，连忙拱手致歉：“是我说话欠妥，林姑娘还请莫怪。”
福芝抬眼看他，想起他当初帮忙的情分，又见他态度真诚，便摆了摆手：“无妨，都是小事。”
“既然要买文具，”游奇水顺势转移话题，语气轻快起来，“不如我来引路？这附近有家铺子，东西实在价钱也公道。”
福芝与弟弟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便跟着游奇水出了私塾。
游奇水带路走在前方，姐弟俩和李守对镇上都不甚熟悉，只是几人越走越偏僻，直到一家有些破旧的书房前，才停下脚步。
福芝和林楠都不识字，李守认的字还不满一箩筐，自然不知，上面的旗帜飘荡的是：游氏书墨。
游奇水笑了两声，又拉起门帘，朝内里喊了一声：“娘，你别起身了，我带同窗来选些笔墨。”
看着几人有些懵，游奇水笑了笑，转过身解释：“这是我家的店，但价廉物美也是真的。”
福芝轻哼一声：“游公子也是做生意的好手嘛。”
游奇水笑而不语，动作娴熟地从木柜中取出笔墨纸砚，在柜台上摆开，才道：“家祖原是制砚的，后来兼卖些文房用品。同窗来买，都是最实惠的价。”
“诺，这些东西，一共一吊钱。”
“这么贵！”福芝脱口而出。
“这样划算！”李守却惊喜道。
福芝刚还为自己一月能挣一吊钱高兴，转眼就被这东西的价钱给惊到了。
虽说爹说了这笔钱不用她顾忌，可看着这一小堆文具就要一吊钱，还是忍不住肉疼。
李守却两眼放光，他比林楠早入学半个月，最清楚行情：“楠哥儿快掏钱！这要是在别处买，少说也得两吊钱！”
游奇水又道：“我说吧，不会骗你们的，不过旁人若是来的话，那就是另外的价格了。”
“哦，对了，你们二人都是开蒙，那我那会儿的一些抄书应当能排上用场。”
他边说边往里头走，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掏出一些古旧的书册，一并塞进了李守的怀里。
李守手忙脚乱地接住，低头看清是《三字经》《百家姓》的抄本，顿时结巴起来：“给、给我们了……？”
福芝和林楠还蒙在鼓里，不由得问：“这些是什么意思？”
游奇水：“这些书册都是当初我开蒙时誊抄的，若是在私塾之中，你们也不用另外买书了，能省下不少银钱。”
“我当年也是在马先生私塾中读书，后来……侥幸中了小三元，才去了白鹿书院。”
李守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小、小、小三元？”
他看游奇水的眼神越发崇敬，抱着那一怀的书不撒手：
“楠哥儿！他就是那个游家神童！我娘说马先生的私塾难进，一是先生性子怪，二就是……”他激动得语无伦次，“二就是这里出过一个小三元”
他上下打量游奇水：“没想到就是您啊！”
福芝虽不懂什么“小三元”，但见李守这般激动，也明白眼前这位游公子定是了不得的人物。
崔巍身边的人，果然个个都不简单。
游奇水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都是从前的事了，到了白鹿书院中才知道，也是天外有天，我不过如草如芥罢了……”
“我此次回来也是因为书院里下月要校考射艺，想向先生打听，可有教授射艺的师父……”
大衡朝开国不过两代，先帝马上得天下，当今圣上尤重骑射。即便是读书人，若不能挽弓射柳，也是让人诟病。
所以坊间也传：“读书百年，不如穿杨一箭。”
像是崔巍这样的世家子弟，自幼便有专门的武师教导骑射功夫。
可像游奇水这般家境贫寒的，平日里连弓箭都摸不着，只能在其他科目上多下功夫，射艺这一科，向来都是放弃的。
但不知为何，白鹿书院这次期末突然要考射艺，若是成绩太差，就得从甲等班降下去。他好不容易才考进甲等，自然不愿就此认输。
京城那些武夫子的束脩，动辄就是几十两银子，他一个靠族里接济的寒门学子，哪里负担得起？
思来想去，也只能趁着休沐回来，找马先生帮忙引荐个懂射艺的师父。
见几人听得发愣，他忽然回过神，自嘲地笑了笑：“嗐，我给你们说这些干什么。”
福芝眼尾一扫，瞥见墙角那把木弓。
她随手抄起，连个架势都不摆，三指一扣就将弓弦拉成了满月。
硬木弓臂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在她手中颤颤巍巍，几乎下一刻就要断裂。
空放的弓弦炸开一声爆响，破空直击游奇水面门，吹开他遮面的额发。
他瞪大双眼，还未回过神，就听见福芝的声音：
“就这……还要找师傅教吗？”福芝放下木弓，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游奇水：……
林楠：……
李守：“福芝妹妹好功夫啊！”
但最后还是林楠为游奇水守住了面子，叹了口气：“姐，不是谁都跟你一样力气大。”
“这木弓给我还是二狗哥，恐怕也拉不开。”
游奇水苦笑着摇头：“我要是有林姑娘这样的神力，自然也就不会害怕下月的考校的……”
他嘟囔着：“罢了罢了。我还是先去拜访一下马先生吧，也不知这镇上的武夫子的花销几何……”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福芝目光在案板上的书册和游奇水之间转了个来回，忽然眼睛一亮，笑出了声：“游公子何必花这冤枉钱？”
“我倒有个都不吃亏的好主意！”
*
杏花村，林家。
林山站在堂屋中央，黝黑的脸涨得通红，连连摆手：
“不不不，我怎么能教公子学这些，不不，那都是乡下人打猎的手段……”
福芝在一旁端着茶啜了一口，道：“爹，楠哥儿拿了人家店里的笔墨，如今游公子上门要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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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好拒绝呢？”
话音落，她朝游奇水使了个眼色。
王金花撑着肚子倚着门，她近日来变得十分温柔，此时也是笑着问道：“楠哥儿买东西当然是得给钱，小公子别急，我去屋中给你拿，要多少钱？”
游奇水看着福芝的样子有些好笑，但还是在她的眨眼中道：“笔墨纸砚并书册，一共五吊钱。”
王金花瞬时变了脸色，温柔神色消失无踪：“这……我的意思是，你林叔可是我们村里一等一的猎户，让他教你，一定一会儿就学会了！”
天老爷，五吊钱，这不是要她王金花的命吗？
几人又是一顿吵闹，但话到最终，林山不得不叹了口气，看着游奇水，试探道：“游公子，我这点粗笨功夫，跟你们读书人讲究的射礼可不一样。若要学，可不能怕疼啊。”
福芝在一旁拼命冲游奇水使眼色。
看着这姑娘促狭的模样，游奇水回想起了那天书房中和福芝的小小交易：
用那些笔墨换林山教授自己一月射艺，游奇水虽然没见过林山，但见福芝这一手拉弓的架势，并非只用蛮力的样子，是学过些拉弓射箭的门道的。
更何况福芝又笃定自己父亲是一等一的猎手，游奇水这才打算先来看看，若真能成，即便脏点累点，少花些银子也是好的。
当然，自己得配合林福芝演一出戏。
游奇水挺直腰板，正色道：“自然，林叔放心。我虽是个读书人，但也并非锦衣玉食蜜罐里泡大的，您尽管教，我绝不怕吃苦！”
“我自知射艺并非一朝一夕能学成……我家中虽然清贫，但好在做些生意，粗糙些的笔墨纸砚不成问题。
若是有幸能在林家学得三五分皮毛，此后楠哥儿在私塾读书，所用文具，一概都可在我游氏书墨中供给。”
林山环顾四周，自家媳妇挺着肚子虎视眈眈，闺女眨巴着眼睛满脸期待，小儿子抱着新得的文具一脸懵懂。
他长叹一声，知道今天是躲不过去了。
林山难得有些严肃，双目紧盯着游奇水。
他知道对方也是京中的书生，心中的不安略微泛滥，但想到这公子地动时愿意下乡援助杏花村，算得上是个良善的公子哥，再加之那些笔墨费用，并不算是一笔小钱……
若是能省，家中也宽裕许多……
思及此，林山还是咬了咬牙，像是下了什么决定。
林山：“游公子，乡下人讨生活的本事不便外传。我只有一条：往后有人问起，只说是家里长辈教的，或是外头请的师父……绝不能提我半个字，你可能应下？”
“你若是能点头，这射艺一门，我便教你一些。”
游奇水虽不明就里，但看林山神色郑重，便认真点头：“我记下了。”
林山不再多言，一把抄起靠在墙边的牛筋角弓。
那弓入手沉甸甸的，黝黑的弓身泛着油光，握在掌心竟有几分温热，与游奇水铺子里轻飘飘的木弓截然不同。
“既要跟着我学，那这等木弓就不必再用，要学真本事，就得用真家伙！”
林山掂了掂角弓。
冬日厚重的棉袄裹着他魁梧的身躯，平日里弯腰劳作的庄稼汉此刻挺直了腰板，像头蓄势待发的黑熊。
他反手从腰袢上的箭袋中抽出一支锋利的箭，搭箭扣弦一气呵成，硬生生将那牛角弓拉成了满月，直直地盯着不远处的林子。
那等架势与气势，似乎比福芝在铺中拉弓时的样子更加浑然天成。
这一刻，田间地头那个闷声不响的老黄牛不见了，站在院中的是个目光如电的猎手。
嗖——
一箭穿林，百鸟惊飞。
枯叶与鸟群之间，一只鸟雀应声坠落，竟是被方才射出那支箭精准贯穿了眼珠！
游奇水双目圆瞪，喉结上下滚动，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乡、乡下人的把式，怎比学中教习还要精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