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沉重的话语从袁老毫无波澜，近乎平静的口吻里出现。
路璟淮也看过去，袁老只淡笑着举起酒壶一次又一次。
那笑，很苦。
“可有查到……”
“查到了，那又怎样？”袁老反问，嘴角勾起嘲讽的笑，一双苍老的眼眸第一次露出除了淡然以外的情绪。
“老夫我找过知府，找过顺天府尹，甚至找过先帝。可那又怎样？有谁会为了一个已经覆灭，没有任何利益价值的家族做主？”
江媣沉默。
袁老嗤笑一声，眼神漠离。
“后来，先皇身死，有……嫌疑的官员接连下狱审判，此桩冤案才又被提起。”
将那层完美无瑕的表皮撕碎，展露出里面原有的可怖的内骨。
真相大白那日，几乎所有人踏破了他的门槛。
送礼、说媒、请他入医馆。
他以冷眼回馈他们，一如十几年来，他们对他的那样。
这十几年，哪怕他曾被赞誉“华佗转世”，哪怕他的医术再高超，他们也只会说他心术不正，佛面蛇心，定和早死的袁家是一种货色。
受他医治，是要折寿二三十载的。
袁老粗糙的指腹贴在酒壶上，冰凉的触感在冷夜里冻得他心口一颤。
从袁家没落，自诩医术天才的他做不出一瓶可以救家族的解药，也洗不清身上的污渍，就这样浑噩过了十几年。
曾受袁家恩惠的人不信他，所有人都谩骂他，只有林渡舟信他。
因为林渡舟信他，林家才愿意接纳他。
供他上学堂，供他继续学习医术，他视林家为救命恩人，一辈子偿还不清。
所以当林渡舟收起嬉皮笑脸头一次求他进宫为林未霜看病，他二话不说抵着对京城的恐惧在里面住了一年。
林渡舟不止是从小到大的友人，抑是隔着血脉的亲人、无法还清的恩人。
思绪间，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沥小雨，可雨丝没有打到他苍老的面庞上。
他抬头一看，原来是面前的姑娘手里持伞，替他挡下了这场雨。
“下雨了，回去吧。”江媣轻声将伞送到袁老的手里。
袁老摇头，嗓音不再带着刚才的沙哑，他撑起身子往上坐了坐，随便摆手，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老夫再坐会，喝了酒脑子痛，你们俩回去吧，否则着了凉老夫还要给你们抓药，麻烦。”
江媣还要说什么，就被路璟淮拉住了手，朝她微微摇头。
江媣见状，只好起身离开。
等二人的身影逐渐隐没在玄夜里，他躺在石碑上，喝完了一壶又一壶。
手边全是倒着的酒壶，其中一壶被风吹到了远方，不见踪影。
其实有件事他一直没说。
七年前林渡舟偶然得知他用自己毕生所学造就的药方转手送给了太医正，只为让太医正无论何时只要在林未霜有需要，就在身侧。
这是他见林渡舟头一次沉默，半晌对面的男人才出声。
“你不该这样的。”林渡舟语气沉稳，早就没有年少时的明朗肆意，岁月仿佛磨平了他诸多棱角，促使他长成了一个和从前大相径庭的人。
“我不觉得有多亏。”袁老抿上一口暖和的茶水，“左右是个方子，我再做就是。”
“这是你的成果。阿袁，你不欠我。过去那些事，换作是旁人，我抑会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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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老没做声，过了一会儿他笑了笑。
“我能做出第一份举世的药方就能做出第二份，我有这个能力。”袁老似是嫌弃地看向他，嘴里不饶人，“你不信我？”
“行。”林渡舟爽快地应下，开玩笑道，“那你再多做几份送过去，好让霜霜手里多几个筹码。”
“滚。”
袁老仰头喝下了最后一口酒，手上一松，伞柄掉在了草坪上，溅起的水珠洒湿了他的衣角。
此时，天已经不下雨了。周身都是雨后草原清新的气味，他朝遥遥夜空举起空酒壶，恍惚间看到了占满他人生绝大时候的林老头。
他微微眯眼，嘴里呢喃。
“老夫我这辈子可是半分没亏欠你。”
从此之后，益州的春夏秋冬都有了景色和遗憾。
……
翌日一早，江媣方下楼梯就看到路璟淮布着小菜的身影，初日的暖阳照在他身上，使他身上总有羲日的气息。
路璟淮察觉到她的脚步声，转过头朝她微微点头，示意她坐下。
江媣轻咬瓷勺，问道：“袁老呢？”
“在楼上休息，昨夜子时才回来。”路璟淮给她舀了一碗粥，上面飘着热气。
江媣象征性点头，不再回话，只专心小口喝着粥。
江媣吃饭很温吞，等她舀完最后一勺粥时，袁老恰好从楼梯口出现。
他打着哈欠，语气含糊不清：“刚过辰时，你们起这么早啊。”
“不愧是少年人。”袁老暗暗肯定，接下路璟淮端来的包子盘，拿起其中一个咬下去，瞧见路璟淮依旧有精神，开口道，“你小子昨夜睡这么晚也起得来？”
“平日里睡得更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