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过一个个宫殿，引得无数宫人停下手中的事物，为首的张公公见众人停顿，也抬头张望了去。
他顿时一惊，眯起眼睛去看马车的主人。
是江媣。
好端端的，二公主怎么驾着马车入了宫？
这可是宫中大忌！
特别是在皇后丧期未满的时候。
念头一出，他想着得赶紧去提醒二公主。但转念一想，宫门口的守卫不该拦着她吗？
方才他刚和路卫帅从库房分开，就见路卫帅往宫门的方向走去。
陛下明令禁止的事不会轻易改变，难不成……
他心里猛地噤声。
那辆马车一溜烟已经离开了他的视线，在视线尽头化成了一个黑点。
江媣坐在马车里，不停撩起帘子往外看，看着越来越近的宫殿，她焦躁的心缓缓安顿下来。
马车方停，她立即跳下了马车，险些摔倒，索性有嬷嬷在下面扶着。
江媣此刻心急如焚，院子里一股浓浓的草药味，太医正站在院子里，低头不停翻着医籍，汗水俨如大雨落下。
她直接往中心的殿里走，那扇掩着严实的大门宛如去年益州林渡舟的寝殿，有些说不出的寒冷和冷清感。
突然门里走出来个老人，老人面色疲惫，一身素色常服沾染了灰尘，江媣头一次正面见到他。
记忆里念叨了无数次的人出现了。
袁老，袁神医出现了。
从林未霜的宫殿里走出来，是不是意味着……
她的母妃又有救了！
江媣快步跑过去，却在刚迈开步子时，听到老人沧桑的嗓音，整个人如遭雷劈。
“丽妃娘娘薨逝了。”
等江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时，面上已经留下了两行清泪。
丽妃死了？她的母妃死了？
假的吧。
前些天晚上与她讲道理，说故事，像从前那般哄她入睡的母妃……死了？
再也不在了？
江媣的嗓子宛若有千斤重，重得她几乎开不了口。
袁老似乎是注意到了她，抬步往她的方向走。
看清江媣的模样，他神情再也忍不住不动容。
面前的年轻少女是最后的，带着血脉的……
林家人。
丽妃的死讯很快传遍宫内，许多受过丽妃恩惠的宫人也跟着难过。
整座皇宫仿若有一大片乌云笼住，密不透风。
这天京城下了场久违的暴雨。
江媣站在偏殿里，时常忍不住往殿门外望去，望到这座院子的主殿，望到主殿里躺着的人。
她看见了丽妃最后的面容，很安详。
袁老告诉她，丽妃走得不痛。
“公主，喝杯姜茶暖暖身子吧……”秋傅端着茶杯，语气里满是担忧。
公主这几个月来总是奔波，身子早就支撑不住。
不然方才也不会晕倒。
江媣摇头，推了推姜茶。
“袁老呢？”江媣问。
“公主，奴婢听说袁老去面圣了。”
江媣顿了顿，见秋傅强求举着姜茶，最终还是接了过去：“可知道说了什么？”
“尚未。”春谱摇头，收起湿漉漉的油伞，将油伞放在一旁的石青地板上，凑到江媣耳畔。
“奴婢路过乾清宫的时候，见着了路卫帅。”
江媣抬眸看了一眼：“他是卫帅在乾清宫也正常。”
“可是……”春谱犹豫了片刻，“路卫帅好像犯错了。”
“被罚跪在乾清宫门口。”
江媣蓦然掀起眼皮，手紧紧握着茶杯，心里泛起圈圈涟漪。
她当然知道原因。
路璟淮是为了帮她。
伪造圣意。
秋傅见江媣突然起身走向门外，忙打起油伞撑到她头上：“公主要去哪？”
“乾清宫。”
雨越下越大，油伞的伞面不停落下水滴，重重砸在江媣的脚边，她天青色的裙摆染了泥土，却显得更加唯美，协调。
江媣站在乾清宫门口停驻脚步，不远处正跪着一个挺拔的身影，那抹茜色依旧是这么显眼明亮，偌大的暴雨也不能将他的脊梁折弯。
江媣接过秋傅手中的另一把油伞，独自走到路璟淮的身边。
路璟淮高挑的马尾被雨水打湿，鲜艳的锦衣明显暗沉下来。忽得，头上举过一把伞，那道阴影将他笼罩，使他不再受雨水的侵蚀。
他看向地上那道属于女子的影子，错愕抬头，正好对上了江媣的眼眸。
有忧伤，有无奈，抑有心疼。
“雨大，怎么来了？”
“何苦这样做。”
二人同时开口，又在同一时候沉默。
路璟淮率先张嘴：“公主，我愿意的。”
江媣蹲下身子，路璟淮先一步拦下，他微微蹙眉，语气不容置疑。
“地上脏。”
他们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江媣抚下他的手，手心温热，路璟淮身形一顿。
趁着此间隙，江媣终于蹲下，裙摆浸透了积水，变得沉甸，可江媣毫不在意，她只定定盯着路璟淮，继续询问上一个问题。
“为何要这样做？你比我更清楚，假传圣意是……”
大不敬。
是要斩首的。
“你怎能将自己安危置于……”死地。
“可我赌对了。”路璟淮眉间松散，毫无俱色，好似江媣口中犯事的人不是他，而是一个不相关的人。
“公主，我于陛下尚且是个有用之人，他不会轻易杀我。”路璟淮说得笃定，余光注意到江媣白皙的手背上出现了一点尘土，仿佛白花染上了淤泥。
他从怀里拿出干净的锦帕，牵起她纤细的手替她擦去泥沙，神情认真又虔诚。
江媣有一种错觉，仿佛她才是君主，而面前归顺的男人，是独属于她的臣子。
只听她，只认她。
“况且，我不愿公主陷入两难的境地。”
路璟淮眼中的笑意更甚：“我那时听到消息，一心只想帮公主。其余的事我没想过。”
“可惜……终究是晚了一步。”话尾带上少许落寞。
江媣不由得失笑：“不该是我难过吗？”
路璟淮笑了笑，没接话。油伞边上接连落下重重的雨滴，天际好似展开了洪水，全部倾斜而出。
把这百年的泪与恨，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呈现在世人面前。
道尽了世间苦愁，人间悲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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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媣媣？”皇上和袁老一出来就撞见这副场景，皇上的眉梢添上冷意，语气胆寒，明显还未消气，“你为何在这？”
听到皇上的声音，江媣转头，措不及防对上皇上审视的目光：“父皇……”
“怎么没人拦着二公主？”皇上震怒，周围的侍卫和公公齐刷刷下跪，嘴里嗫嚅着。
“陛下恕罪。”
可没一人上前。
皇上蹙起眉头，面色寒冷，周身的冷意较先前更甚。
突然肩膀处被人拍了拍，他偏头，是袁老提醒的目光。
他深吸一口气，收起周身的寒气。
自从皇后崩逝，他变得更加喜怒无常，阴晴不定。
仿佛他的情绪从此不再受他掌控。
要不是有路璟淮和袁老，江顺年的计谋恐怕早就得逞了。
想到这，皇上的面容稍许缓和，看着路璟淮的身影仿若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那时，先皇不同意这门亲事。是他在门外跪了一整晚才换回来的。
记忆里年少的自己的身影逐渐和面前罚跪在雨中的路璟淮融合起来。
同样是为了心爱的人。
皇上抬头看了尚在下暴雨的天，殿外的石路上布满了积水，背过身冷声道：“都跟朕进来。”
路璟淮和江媣一愣，路璟淮率先站起来，膝盖处已经打湿一片，他自然接过江媣手中的油伞，小心地把江媣拉起来。
皇上全部看在眼里。
到了门栏，收起油伞后，皇上又开口。
“你们两个换身衣服再进来，别弄脏了朕的宫殿。”
说完，他甩了甩衣袖，走进乾清宫最里面。
等江媣换好衣裳，再次回到乾清宫时，路璟淮已经在了。
路璟淮好似尚未发现她的出现，侧对着她，露出高挺的鼻梁，嗓音清冽：“臣带人闯进豫王府后，里面没有豫王妃的身影。”
“豫王虽对外说王妃病重，可府里没有一点草药的痕迹。”路璟淮目光冷冽，“臣在书房翻到一张郊外的地契，当场带人去搜了。”
“郊外的庄子空无一人。后来，在禹州的山脚下发现了豫王妃。”路璟淮顿了顿，看见江媣走到他身侧，“但她失忆了。”
“路过的村民说，捡到她时便已经失忆了。”
“是吗。”皇上的神情晦暗不明，他低估了江顺年对豫王妃的情感。
他这般蛇蝎的人，竟也会至死护着另一个人。
着实令他想不到。
“陛下，豫王妃是否要继续……”
皇上见过豫王妃几面，的确是个纯真的姑娘，看不出一点心机，平日里也只好施粥，宛若菩萨济世。
只是这样的人竟然能困住江顺年吗？
或者说，江顺年做的事，她当真一点不知情吗？
皇上迟疑半晌，终是换来一声沉重的叹息。
“罢了。”
他从不喜欢牵累无辜，一人犯错一人当。
既然江顺年已经身死，这件事他就不该追究到其他人身上。
他看人一向很准，那姑娘天性善良，绝不是可以装出来的。
况且，也已经失忆了。
“派人好好盯着，若有出格的举措，斩立决，不必禀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