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几乎是一瞬间,妙霰门可罗雀的摊位就被围了个不见天日,面对诸多不善的目光,她展示出了将门之子应有的淡然。对“围殴”匮乏的想象力让她动也不动,只是抬起眼皮将所有人扫视一圈。
“你在此地摆摊,和我打招呼了吗?”
“和你打招呼?”她甚至面带嘲讽的笑,“官不像官,民不像民,谁知道你是哪个呢?”
话音刚落,木棍当即“嗵”地一声砸在桌上,吓得宝柳大叫一声。
“我是哪个?我是你姥姥!”
摇摇欲坠的临时桌板掀如覆舟,笔墨纸砚化作乱雨洒将下来,在妙霰衣服下摆晕出个黑色的“花开富贵”。她仍旧坐着,神情由惊愕转向愤然,在接下来的棍雨来临前迅速拾起砚台,而宝柳横跨一步,闭眼挡在她面前,被打得狼苦鬼号。
“代人受过?宝柳,你出息啦?”哭声让对方找到更具成就感的事,索性收了棍棒,肆无忌惮地翻查宝柳的衣服,“这是丝绸?你配穿丝绸?脱下来给我看看。”
起初宝柳死捂领口不肯撒手,挨过几下痛打才放弃反抗,他恳求去个人少的地方,却无人买账。
“换什么地方?就在这儿,在场的哪个没看过你身上那二两肉?装什么良家子!”
宝柳一愣,似乎触动了心弦,不顾一切地赤手推向那几人:“滚,你们都滚!”螳臂当车引来一阵哄堂大笑,在看到妙霰也开始动手解衣时,笑得更开心了。
“你要替宝柳脱?宝柳,你交好运啦,这是你新姘头?”
妙霰用衣服包住砚台,二话不说地抡圆手臂,照着面前砸了过去!
这一下的力气可比之前误伤宝柳那次大多了,简直像跑马场上打“勾球”时的对靶练习,随着一声巨响,那人哀嚎着后退三步,头上已然开了血坝。围住的困兽怎么还有胆气拼死一斗?估计是没见过这么莽的牛犊,众人在同伴谩骂中才回过神,顿时群狼激愤,恶战一触即发。
与此同时,我终于赶到现场,将两个恨不得给妙霰开瓢的家伙横打出阵,拉开架势,拧身格剑,相继到来的棍棒也被我拦在半空。身后传来呼呼的抡砚台声,事后想想,我该庆幸妙霰没杀红眼,否则那东西最有可能让我挂彩。
彼时我的出现让她仅存的忐忑也抛到九霄云外:“来得正好!可久,你解决左边的,我来解决右边的!”
我怕极了也并不期待与她并肩作战,当下横剑当胸,以一己之力与八人对峙。
我听见陌生的冷笑从自己口中发出,好像不由自主,又好像野马终于等来梦想的脱缰。
“最好一起上……我们谁也别手软。”
——
2.
兵器交击声让我的血液、肌肉、灵魂颤抖不已,原来我是如此渴望一场酣战,数倍于己的敌人带来的兴奋远超畏惧,即使知道她们只是不堪一击的蛮莽。横扫、点击、回打、翻挑……跟了我十多年却寥得重用的老伙计化成金鳞游龙,与我灵魂共鸣、人剑合一。我将这场战斗化成阵前之舞,以哀嚎谱成此起彼伏的鼓点。
当最后一人挥舞钉棒冲上来时,我终于将剑猛抖出鞘,让它打着旋凭空绕过对方的后颈,完成一道圆满的弧线后吟叫着回到我另一侧的掌心。我双手相合,淡然入鞘,对方则像在鬼门关走过一遭,四肢瘫软,跌在地上。
太完美了,好似一场炫技的杀人艺术,人群中响起下意识的鼓掌,又马上恢复安静。我的肌肉还在兴奋,精神愉悦达到顶峰,身后的抡砚台声早就停了,不用回头我也知道妙霰的目光——带着敬佩和依赖定在我身上。
这好像让我的舒服更上一层。
“是谁方才逼人脱衣服的?”
“不敢了,侠士饶命,我们不敢了……”倒地者拼命跪起,冲我告饶。
“我不管你们什么来历,这地方以后是我妹妹的。”我本来想说“女儿”,最终没敢过分占她便宜,“我记住你们的样子了,有人胆敢捣乱,我就唯你们是问。若我妹妹挣不到钱,还是唯你是问。”
出门在外,实力比道理好用,拳头比舌头好用,一群手下败将再无来势汹汹的硬气,只剩下点头不迭的份儿。
我向那被开了瓢的伸出一只手,对方一愣,以为是要拉她起来,感激涕零道:“不打不相识,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谁跟你是朋友?你们弄脏了我妹妹的两件衣服,上好的丝绸,不赔钱说不过去吧?”
对方一愣,终于领悟了我邪恶的本质,从自己和同伴身上拼命摸索银两,我眉头紧皱出“不满意”三个字,直至她们掏空一切,才点头示意可以。
一番保证后,她们扶起头上流血的,拉起腿脚发软的,一瘸一拐地结伴遁逃。来若群龙,去似败风,我抓着一把碎银纸钞回头,看见妙霰呆呆注视的目光,不由得心旷神怡。
好舒坦,好舒坦!
离开将军府回到江湖,不仅没有苦日子,反而如见世外桃源,我以前过的是什么生活?为几两例银屈尊折腰,哄着小的,瞒着老的,靠挑弄是非获取些许快乐。其实早该纵情江湖快意恩仇,为何被个铁饭碗绊住整整十年?
这十年里的哪一天,都不如今天快活!
“你衣服脏了。”我故意不提功勋,让妙霰自己品味,她果然痴痴地答:“是啊,脏了。”
“得找个地方洗洗。”我又道。她乖巧地附和:“对,洗洗。”
我看向宝柳。他脸上泪痕未干又笑开了,并积极找准了自己的定位:“我来洗!”
妙霰也从震惊中抽离出来,问他方才挨了打,身上可疼吗?
“没事的姐姐,我没事。”宝柳一边收拾散落地上的笔墨纸砚,一边爱惜地捋顺笔间的毛,他好像疼又好像不疼,一边流泪一边笑。
“我可开心了!我去洗衣服,交给我就好。”
——
3.
我和妙霰站在河的上游,拐弯处的几棵树后,宝柳在那清洗衣服。其实墨水很难去除,我劝过他别做无用功,可他执意要洗,就像孑然一身的他无从报答救命之恩,于是身体力行地“当牛做马”。
我便不再管他,和妙霰清洗这段时间以来的风尘和污浊。
妙霰总是溜号,洗着洗着会突然发笑,又不远数步地涉水折下一根笔直的苇草,作剑挥砍向假想之敌。后来我发觉她这是在模仿我,因为她感慨不已:“原来你这么厉害。”
我颇为自得,却矜持道:“对付几个无名小卒而已。”
“足有八个人呢!”
“八个很多吗?”我终于得了滔滔不绝的机会,“你当妙将军为何选我为护卫?自然因为我是生死地同届中的佼佼者。若非她出价更高,我是准备去苍羊府谋职的。”
妙霰瞪眼笑道:“才不许你去!苍羊府有什么好?还是跟着我好!我们之间有缘分的。”
“哦,”我挑眉道,“缘分啊,那是另外的价钱。”
她佯嗔地用水泼我,我陪她闹了一会儿,直到夕阳西下,才换上衣服准备回去——宝柳确实在做无用功,明明妙霰的包裹里还有十来件没穿的衣服,只是相对不太喜欢而已。
在听闻宝柳沮丧地汇报“没洗干净”时,妙霰接过他的成果看了一眼。
“那就扔掉好了,咱们回去吧。”
这件衣服花费宝柳近一个时辰,终于洗出点透亮的底色,谁知妙霰轻飘飘一句话就不要了。宝柳何其沮丧震惊,又不忍心丢掉,只能湿哒哒地抓在手里。
“扔了吧,我看了心里难受。”妙霰难掩嫌弃,“或许我也该换身粗布衣服,弄脏、弄坏不心疼,其实对于衣服,我是不拘穿什么的。”
我习惯性地抽离着点头,因为妙霰又陷入一贯的矛盾中了。若真不拘穿什么,为何嫌弃这件“花开富贵”?很多贵女都是这样,明明穷讲究,偏要标榜自己不讲究。
宝柳察觉到她的矛盾,但又见我在点头附和,使得他也自我怀疑起来,万分不情愿地扔了衣服。
他一步三回头,可妙霰很快就把这件事忘却了,兴致勃勃地讨论吃什么。
我打来两只兔子,由宝柳将它们剥皮烤熟,妙霰吃得心满意足,唯独嫌弃肉不够有滋味,命宝柳日后常备盐和香料。
真当宝柳是随从了,我拆台道:“你要在这儿定居?”
妙霰道:“即使走了,宝柳也可以跟着啊。”
我说你也不问问宝柳的意思,妙霰还没说话,宝柳就抢着开口:“我乐意,我乐意跟着姐姐,做姐姐的随从!”妙霰于是对我挑眉,我便问宝柳:“若‘她们’回来,能放你走?”
宝柳认真道:“我会解释清楚的,其实‘她们’没有那么坏。”我也认真道:“我也没有那么坏,对吧。”宝柳认真地点头,我就笑了,他好像完全不记得那天晚上我是怎么殴打又威胁他的。
人是多面的、复杂的、目的不纯的。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人与坏人,对你好的人,未必对这世上所有人都友善,反之亦然——总有一天我得让她们明白这个道理。
此夜她们兴奋得辗转反侧,聊个没完,当然,更多是宝柳安静聆听妙霰的喋喋不休并不时附和,吵得我睡不着,借口尿急出了门,坐在破庙门口仰望月亮。
庙里总有股不太干净的味道,外面则不同,被夜风吹着、月亮照着,好像心事也跟着变轻变远。我默默地享受宁谧凉爽的夏夜,虽然耳边仍能听见两人的对话。
“姐姐,日后若不在这儿,你打算去哪?”
妙霰沉吟一阵道:“浪迹天涯。除了家,我哪都去得。”
“姐姐为何离家呢?”宝柳说,“我觉得有家就是好的,我很想念父卿,若他还在我身边……”
妙霰打断道:“以后我们要自己待自己好,我一向对下人宽容珍惜,也会对你好的。你放心,有我一日,就有你的一日。”
我因她擅自将宝柳视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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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人”而摇头,但宝柳浑然不觉,反而感动到哽咽:“想必姐姐也听见了,我早就不干净了……”
“贺四儿犯错也被罚过,但我从来没打过他。”妙霰沉浸在自己的话里。宝柳没听懂“下人”的定义,她也没听懂宝柳的担忧,毕竟她只当对方是听凭使唤的奴仆。
“你明明很怕,还是护在我前头,我没说感激,但我不会忘记。以后我们就互相保护对方,好吗?”
我听不见宝柳的回答,但在我的想象里,他一定卖力地点了头。
“那就一言为定啦……可久怎么去这么久?”
我从窗下站起,进入庙内。那两人终于说累了,不一会儿我们就深睡过去。
——
4.
将我叫醒的不是次日的太阳,而是刺鼻的烟味,睁开双眼时,我被所见吓了一跳。门口着了火,身旁着了火,所有能被点着的东西都在着火,我的身体被炙烤得格外滚烫,重得抬不起来。
睡得太熟,竟然着了道!
我用力拍打妙霰的面颊,将她唤醒后一起摇晃宝柳,我们三个互相拽着,却爬不出被火堵住的门口,我承认那时被吓得有些六神无主,但是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南郡盛夏多变的天气救了我们,一场暴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将门口火焰浇灭大半。我率先冲出去,拔湿草盖灭火焰,这才拖着两人一边咳嗽一边逃离火场。
倾盆大雨让我们变成落汤鸡,破庙外都是烟,里面却越烧越旺,宝柳愣愣地看了一会,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不要命地往回闯。我和妙霰一左一右将他拉住,宝柳挣扎着叫道:“玉!我的玉还在里面!”
“什么玉也烧没了,玉哪有命重要?哪天我补你一块!”妙霰道。宝柳力气就那么丁点,折腾未果后放弃挣扎,跪在地上垂泪不已。
我突然想起泥偶座下藏匿的零零碎碎中有一枚墨玉,原来正是宝柳的东西,或许是失散的家人留给他的。
妙霰说得没错,玉哪有人命重要?今日这场大火里,能逃生已属幸运,纵火者分明是想将我们活活烧死的。
雨水和湿气造就了朦胧的水雾,二十来个人影不知何时已经近在眼前,我看着几人跛脚的状态,瞬间明白了缘由。
白日挨了打,心有不甘,于是想趁夜报复?
我在心中估算来者的战斗力,结果令人不安。人数太多,纵然都是三脚猫,一个个压过来,我也插翅难飞。为今之计,只有壁虎断尾。
我抽出兵刃,对妙霰道:“我拖住她们,你跑……你还能跑吗?”
这话白问,妙霰分明只剩下摇头的力气了,随着对方步步逼近,我能看清的不只是五官,甚至是恨意和畅快。
手指紧了又紧,当第一把兵刃破雨而来时,我用尽力气格住攻击,不敢稍作休息,马上对付第二个。金属摩擦出刺耳的叫嚣,火星瞬灭时激起的烟雾,大雨浇透了昏沉意识的,也将我的动作迟滞。四把刀一齐挥来,我如往常就地一滚,躲过砍杀却再也无法利落起身。
“妙霰!”
我只能徒劳地惊叫,可她既不会背生双翅逃之夭夭,又没有对敌的能力,面对扑到面前的武器只能挺身相迎……然而挺身的变成了旁人。
我看到宝柳飞扑到妙霰身上,生生被一刀砍出凄厉的惨叫。只与他认识数日,我心中还是大为悲痛,用不知从哪找回的力气砍倒两人,全力冲向妙霰抱着宝柳的身影——下一刀只能由我来抗了。
可就在这时,不知从哪蹿来两道妖怪般的身影,飞也似的投身战局并瞬间扭转了乾坤。雨雾中我看不清那些武器和招数,只听见乍起的叫喊和哀嚎。转眼站着的倒成一片,哀嚎的也沉寂了,有几个转身便逃,硬生生倒在几步之外。
妙将军!一定是她,放心不下女儿,便来救人了!
有她们接管战场,我终于连滚带爬回到妙霰身边,她正为宝柳按住伤口遮挡雨水,我和她一起,但对于瓢泼大雨来说,我们的努力宛如杯水车薪。
宝柳的声音小小的:“姐姐,我不成了,你们快走吧。”
“不会,我说过会带着你走!”妙霰脸上的雨水和泪水混合一处,宝柳的伤应该不轻,但妙霰手上几乎没有血,雨水冲走受伤的痕迹也冲走生命力,宝柳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下面的话。
“姐姐是天上的人,我是泥里的人。我早知道,姐姐飞在天上,我会烂在这里……”他突然用力抓住妙霰,对她道,“快走,‘她们’不喜欢被人看见面孔,你们……快走。”
我愣了,问宝柳道:“这两个人就是‘她们’?”
宝柳道:“是,快……”
我再转头看向战场时,遍地伏尸和鲜血的腥甜只令我胆寒。敌人都解决了,两人配合得何等默契,又默契地向我们走来。交织的闪电突然把周围照得大明,我真切看到从刀和锤上滴落的鲜血。
妙霰始终紧抱着已失去反应的宝柳,可即使她放手,我们又怎么逃得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