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望与德沛是驾着牛车回馒头村的,车上摆着米面,两只母鸡和两个大包袱,德沛左手捏个糖人,右手甩着鞭子,一派悠然自得。毋望抱膝在车上坐着,不时翻出绣线瞧,满心的欢喜。适才路过绣花铺子买了各色花线和两个绷子,说起来她的刺绣手艺还是婶子带出来的,张氏原是女红的好手,飞禽走兽,花鸟鱼虫,高山流水,皆无一不通,只因这几年的颠沛流离才丢了手,如今重拾起来,绣了东西能卖钱的,毋望都打听好了,那家绣坊还收客人的刺绣,若绣得好,签了契约,下回的绣料不要银子只管拿去,只要绣活送来,折了价再扣工本,便是无本的买卖了,岂不比毫无进项强百倍!
至于这牛,毋望想来便觉有些肉疼,花了白花花的五两,郡里的大夫都很拿乔,只坐堂不出诊,听说要跑几十里路,头更是摇得似泼浪鼓一般,没计奈何,毋望开始为买牛还是买骡子纠结不已,骡子便宜牛贵,骡子跑得快牛跑得慢,骡子能拉磨牛能耕田…骡子肉贱牛肉更值钱些,又想起屋子后头那块荒地,毋望咬牙切齿一跺脚把牛买下了,还是一头刚满两岁的新牛,倒也不算太亏。
德沛有了牛可高兴坏了,摸摸牛头,拍拍牛臀,抚掌笑道,“可算有了自己的牛,这下不知要省下多少气力呢!又打了保票把放牛割草的差使俱揽下了,这才套了车将毋望扶上去,在落日余辉中急急往家赶。
远远已能看见村子,炊烟袅袅,犬吠声声,一派舒心惬意的田园诗意。
张氏在屋外等了许久,见姐弟二人驾着牛车回来,大大舒了口气,一面又奇道,“哪里来的牛?
德沛大声道,“自然是买的!兴冲冲将车上东西卸下,将牛拉到凉棚下牵好,又张罗拿芦苇扎的薕子把两只鸡圈起来,喂了食,还抽了干草做了只窝,只等着明早好捡蛋。
毋望将剩下的十四两七钱银子给了张氏,提了郑连生给的包袱到叔叔跟前回话,把当珠子的经过种种说了一遍,听得张氏只顾抽气儿,“还是春姐儿有见识,亏得到别处问了价,若一气儿找了郑连生,岂不白扔了十二两!
毋望福身道,“婶子说得极是,只是也怪不得郑先生,他又不是掌柜,做不得主,可恶的是那典当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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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氏应道“竟要坑那许多真真黑了心肝!”
刘宏道“可曾替我过郑先生?他家里也不宽裕竟还想着接济我。”又长叹一声“当年富贵时宾朋满天下孰不知贫贱之交才是真心待你的!”
毋望点头称是瞧着刘宏精神头仍是不济心中十分担忧轻声道“叔叔明日便去城里罢早些治好了腿才是正经总这样拖着多早晚才是头!”
刘宏闷声道“看不看还有甚么不如拿了斧子来自己坎还省些诊金。”
毋望看他烦闷忙宽慰道“我今日打听到一位大夫卸甲之前在太医院供职医计甚高或者他有别的法子治叔叔的不论如何总要试试的。”
刘宏还是摇头张氏对毋望无奈道“这一日劳心劳力也该乏了你且回去休息罢我再同他说说。”
毋望道是便退出来却见德沛拿草席摊在凉棚前坐在上头眼巴巴的看着那头牛。毋望道“又出什么幺蛾子?”
德沛抬眼嘻嘻笑道“我今晚就睡这里怕有人偷牛!明日我找章家哥哥替我搭个好好的牛棚要有门有锁的这样才能放心。”
这孩子心思甚是缜密她竟没想到要防贼于是赞道“我家沛哥儿真是长大了!只一条外头可凉仔细冻着。”
德沛道“我省得。对了前日文家哥哥问你可是许了人家后一日便听见文妈妈和齐妈妈大吵起来
毋望吃了一惊猛想起了文俊那张憨实又不太憨实斯文又不太斯文的脸顿时脑中嗡嗡作响。她抚了抚胸斥道“你一个男孩儿家的说甚么家长里短!看好你的牛罢过两日买对鹅回来若有生人便会叫的!”
德沛面上一红闷声应是。
毋望回到房里倒在床上看着石青色的帐顶愣愣出神她八岁那年与叔叔一家发配到此地时头一个认识的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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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文俊,文俊的爹是当地的里正,要落户必然得找他,那时文俊十一岁,下了学坐在院子里吟诗,什么“闲来无妄想,静里多情况,又是什么“乱纷纷世事不欲听,倒大来耳根清净,一双眼睛却总往门外瞅,突地看到毋望,立时扔了圣贤书跑来只顾与她搭讪,那时毋望刚没了爹妈没了家,哪里有心思听他胡扯,只觉得耳边聒噪,便不客气道,“你可知与人方便,救人危患,休趋富汉欺穷汉?你自去读书,我们不是来找你的,莫要盘根问底!
第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了,毋望忙起身梳洗,收拾停当出门,德沛已将牛牵出去放了,婶子笑容满面的捧了碗蛋羹,看见她便道,“那两只鸡很是争气,今早果然捡了两个蛋,我给你叔叔蒸了一个,还有一个在灶上,你去吃了罢。
毋望忙道,“我不吃,留给沛哥儿吃。
张氏笑笑,掀了帘子进屋去了。
毋望乘着风清气爽,把昨日买的绷架子搬到院子里的树荫底下,绷紧了缎子的绣底,调匀了呼吸,着手给绣品描底。
齐氏领了裴家公子来时,恰见那春姐儿在画梅花报春图齐氏回头轻声道,“那便是春君。
裴公子颔首,再细看,只见她穿着淡绿的交颈长袖短衣,低着头,露出粉藕似的脖子,月华裙上挂一宫绦长长垂在地上,素手纤纤,笔下红梅点点,在这大好****里,美得似一副画,裴臻不禁有些看痴了。这样姿容的妙人儿哪里得见过,若真有姻缘,岂不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么!当下喜不自胜。
齐氏见他那样,心里明白了七八分,抬腿进了院子,高声道,“春姐儿在绣花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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毋望闻言忙起身一福道“齐婶子来了!”却见她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个小厮打扮肩上背着药箱另一个风度翩翩眉目清朗只道是齐氏请来的郎中谁知齐氏扔来的一句话把她震得天旋地转——“这位是裴家相公叫裴臻先前同你婶子提起过的。裴公子是大夫听说你叔叔伤不轻特来替他诊治快快喊你婶子出来罢。”
毋望又羞又恼面上又不好发作应了声便进屋寻张氏.刘宏听了狠狠瞪张氏一眼低斥道“看你做的好事!如今别人寻上门来了!快打发了他说我不用他瞧!”
张氏也急出了一脑门子汗直说道“原也没有这样的理才说了媒就巴巴的跑来我倒要问问齐氏她这是作贱我们家呢安的甚么心!”就要出去哄人。
那齐氏素来是个大嘴巴得罪了怕要生事端毋望思忖了道“不如请他瞧瞧罢诊金照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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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的腿总要治的齐婶子那里也好交代待人走了婶子就同她说咱们小门小户高攀不上叫他另寻佳偶。”
刘宏权衡后允了张氏出去引人毋望亦步亦趋地跟着出了门槛便转回自己房里再不露面了。
裴臻见了刘宏先是深深一揖只道“先生恕晚辈冒昧了此番前来不为别的有个同年病了去那里探望路过这里给我舅母送些东西听舅母说先生伤得甚重晚辈恰巧略通医理便想尽尽绵薄之力一来是精进医术二来医者父母心便是不相识的也要帮上一把的。”言之凿凿形容不卑不抗刘宏张氏听了
裴臻面色如常问道“先生可怕疼?”
刘宏苦笑道“如今都疼惯了还怕什么。”
裴臻示意小厮将药箱打开又吩咐张氏点了油灯取出一根银针在火上烤着边道“今日先医一条腿罢怕先生疼得受不住。我先以三棱针直刺血肿处达骨膜为度因日久了需加拔火罐待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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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流出后再行手法整复,以夹板固定,静观几日,若得好转再治另一条腿。”
张氏喜道,“不用锯腿了么?”
裴臻微微一笑,露出一排齐整的牙齿,笃定道,“截肢是下策,我以前曾遇过同样的病况,是靠的这个法子。”
那相毋望在房里坐着,担心叔叔的伤,又因治病的人身份特别,不好在跟前侯着,正心烦意乱,突听得刘宏一声痛呼,直唬得她魂飞天外,像只没头苍蝇在屋内团团乱转。刘宏喊了约摸有一柱香的时间,后来再听不见什么了,毋望才瘫坐下来,摸摸脸,竟是满头大汗。
裴臻取了纸笔,写了张接骨汤的方子,又说了这几日需注意的事项,便拱手告辞,张氏送到院外要付诊金,那裴臻推辞了一番,叫小厮收下了,复骑上了马,绝尘而去。
张氏原以为他要纳毋望,诊金断然不会收,没曾想他这般爽利,暗暗长出了一口气,顿觉轻松。转念又想,莫不是没瞧上?怎的无半分留恋之意?自家侄女长得如此相貌,那小子竟这般有眼无珠,气煞她也!
一旁的齐氏拿肘顶顶张氏,笑道,“我那夫家的外甥如何?相貌人品都没得挑罢?”
张氏敷衍道,“果然翩翩浊世佳公子,我家春姐儿是乡下的野丫头,怕是配不上这门贵婿的。”
齐氏笑道,“你莫要自谦,春姐儿的样貌做派,恐怕大户人家的千金都赶不上,你没见我那外甥看得眼睛都直了!“见张氏不哼不哈,又道,“你可是为那诊金不痛快?裴臻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不想拿恩惠压你一头,却教你想岔了,你还以为人家图你那三钱银子不成!”
这么一说,刹时把张氏刚刚的气愤变成了惶恐,如今当真是两头为难了,只得嗫嚅道,“怕是不成,我当家的不肯。”
齐氏倒也不急,推说道,“来日方长,又不是今天就要订亲,等治好了腿再说。”施施然去了。
裴臻的小厮看主子满面春风,又想起适才在刘家见着的姑娘,推想着公子爷好事将近了,奉承道,“刘姑娘当真天人之姿啊,竟比我们奶奶还强出三分去。”
裴臻笑道,“你如今不怕你奶奶撕你的嘴了?”
那小厮缩缩脖子不敢言语了,却听得裴臻低低吟道:“开时似雪,谢时似雪。花中奇绝。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