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渐息,微风有气无力地卷起几捧染血的污雪,撒入空中,红与白混在一起,显得分外萧瑟。
“嘎吱。”
靴子踩在雪地里,几点白雪从霍纳得的衣服上抖下,随即落在黛丽丝枯瘪的无头尸体上。
霍纳得低下头,沉默地看向尸体身上穿着的灰色帽衫。
积雪融化,混着血打湿了毛衫,渗开的水渍让本就色调阴暗的衣服变得更黑了,水渍沿着衣服的后背一路向下,最终停留在了一处侧面的长条形凸起,随后缓缓晕开。
——那凸起是一个放在卫衣侧兜的口风琴。
霍纳得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他竭力感受着冷冽的寒气,细细品味着疼痛,但是他的耳畔,却止不住地响起黛丽丝吹奏口风琴时的悠长曲调。
黛丽丝死了,善解人意,体贴善良的黛丽丝死了。
自己的儿子失踪了,自己的女儿也死了,自己现在是孤家寡人了。
失落混着痛苦,像是铅块一般压在了胸口。
“老爷,快看,那边有好多人!”管事焦急的声音唤回了霍纳得的意识。
霍纳得浑浑噩噩地抬起头,随后在金色的阳光下,看到了夏伦,以及夏伦跟在夏伦身后,亦步亦趋的十几名衣衫褴褛的人。
他微微眯起眼睛,视线飞速掠过人群,然而看着看着,他却怔住了。
人群中,一名身材健硕的少年正紧紧跟在夏伦身后,此刻那少年也怔怔地看着自己。
“霍恩?”
“爸爸!”
霍纳得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片刻后,他张开双臂,猛地向着儿子跑去;而他的儿子也同样迫不及待地跑了过来。
父子二人紧紧相拥,喜极而泣。
“爸爸,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再认出我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是谁把你绑走了?”霍纳得焦急地问道。
霍恩沉默了一会,随后回答道:“是黛丽丝,她恨我背叛了她,找了其他女人,于是就把我和安利亚都变成了牛。不,不止我和安利亚,她还把很多人都变成了牛,然后把他们关在了牛棚里,然后和一个鬼影一起,定期献祭杀戮他们。”
霍纳得彻底呆住了,儿子的话像是一枚铅弹般轰入了他的脑袋,一时间,他感到头脑有些发昏,血流泵入额叶,眼前一片天旋地转。
晕眩中,他莫名想起了夏伦曾经隐晦的提醒——可能就是黛丽丝绑架了霍恩。
“咳咳。”忽地,夏伦轻咳了两声,打断了霍纳得的思绪。
霍纳得眨了眨眼,随后看向了不知何时换了件深灰色大衣的夏伦。
“霍纳得,现在你的儿子已经安全回来了,绑匪也全部死了,你现在应该就不需要那笔赎金了。所以,你这牧场现在还卖吗?”
此话一出,牧场主霍纳得身后的所有人,全都看向了他。
萧瑟的风划过树梢,乌鸦凄厉的叫声回荡在雪地之上。
在长久的沉默中,霍纳得想了很多。他想到了在回忆中已然褪色,仿佛脸上泛着层白色薄雾般的父亲;想到了自己在金色麦田中疯跑玩耍的童年;想到了牧场旁边的镇子上的铝制雕像,想到了秋天牛棚外婆娑作响地落叶,想到了春天泥土翻新的味道,想到了很多,很多.
自己真的要把这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把这自己唯一的立身之本卖出去吗?
如果没了牧场,自己真的能在白浣市这种鬼地方体面地活下去吗?
现在,夏伦又给了自己一次选择的机会,即使真的不卖,也不过是背弃了口头约定而已
下一刻,他深吸了一口气,做出了决定。
“当然卖,夏伦,你救了我的儿子。”
霍纳得开口时,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这人缺点很多:不合时宜的贪婪,一碰就碎的决心,经常弄巧成拙的‘智慧’——但是,我有一个优点,我,霍纳得,永远言而有信!”
微风吹拂,铅云飘动,温暖的金色阳光从天而降,洒落在了霍纳得的脸上。
夏伦点了点头,随后用力握住了对方的手。
“很好,那我现在能先安排下人事吗?”
霍纳得身后的大部分人,都不自觉地将目光从霍纳得身上,转移到了夏伦身上。这些目光中有期待,有畏惧,也有玩味。
只有管事和刚从牛变回人的安全顾问“老鲍”明显不同,两人甚至悄悄向着霍纳得靠了两步。
“.”霍纳得沉默片刻,随后点了点头,“当然,这是您应有的权力。”
气氛在这一刻仿佛凝滞了,人们屏住了呼吸,有一瞬,甚至就连永不停息的风声都消失了。
“好,那就让霍恩全权负责牧场的管理,你来辅助他。”夏伦笑着说道,他的声音不大,但是却很清晰,“具体收益分配的事咱们现在先不说,晚上吃饭的时候再说。”
夏伦的话仿佛具有某种魔力一般,一瞬间,仿佛有某种无形的巨锤抡在了人群中一般,所有人全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夏伦这话岂不是相当于依旧让霍纳得控制牧场吗?
那他花钱买牧场干什么?就为了每年的一点分红?
人们心思各异,心思各异的人们也做出了各异的表现,有人欣慰,有人崇敬,还有人冷眼旁观,还有人若有所思。
在这种氛围下,就连跟在夏伦身后,不明所以的幸存者们也模模糊糊地理解到,夏伦似乎做出了一个非常令人难以置信的决定。
“啊?!”半晌后,霍纳得声音颤抖地问道,“可,可是,为什么?”
“从收买人心的角度,我会告诉你‘因为我们是朋友’。”夏伦看着不知所措的霍纳得,笑着说道,“但是因为我们真的是朋友,所以我会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在白浣市这个地方,现金,产业以及枪械都很重要,但是比三者都重要的,则是可信的人。”
“夏伦.我.我欠你的实在是太多了。”
牧场主霍纳得满脸愧色,络腮胡下的面庞仿佛红成了苹果,他真心实意地感谢道,但是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喜悦,反倒带着些许惆怅。
夏伦眨了眨眼,随后看了胸前挂着金丝无镜眼镜框的管事一眼,管事则立刻心领神会。
“老爷,您怎么不笑啊?”管事立刻问道,“少爷平安回来了,夏伦老爷也仁厚,这对您而言这是双重大喜的事,这现在可是大喜的时候,您这怎么还不笑呢?”
霍纳得沉默地弯下腰,从黛丽丝卫衣的口袋里,取出了一个染血的口风琴。
他吸了一口气,轻声吹奏起来。
琴声缓缓奏响,这是一首旋律低缓的牧曲。悠扬的曲调飘荡进空中,随着萧瑟的冷风一起飘向远方。
风带着悠长的旋律,在空中打着转,向北吹过了装满牛群的牛棚,布满积雪的松林,以及结满冰霜的白浣河。
牧场的景色似乎永远都是这样的,永远地恬淡安宁,不会因为有谁死去,或有谁失踪就发生变化。
风继续吹过,铅云彻底散去,金灿灿的阳光像是洒落的金粉般,勾勒出了霍纳得脸上释然的神情。
“黛丽丝罪有应得。”他放下口琴,轻声说道,“但是,我的女儿死了。”
悠扬的琴声回荡在金色的阳光里,久久不散。
夏伦停止了讲述,抬头看向了桌子对面的白线。
白线手中的搅拌棒已经停止摇晃,她仿佛还沉浸在夏伦刚才的讲述之中。
片刻后,她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不得不说,这故事的后续确实很有意思——你的选择真的很出人意料。”
“那你对霍纳得的选择怎么看?”夏伦拿起咖啡,轻轻喝了一口。
“霍纳得?”白线眉毛轻挑,随后紧蹙,她毫不遮掩自己的厌恶:“他是个愚蠢的奸商,听完你的讲述后,我觉得他更恶心了。”
“恶心倒不至于吧.”
白线拿起搅拌棒,冲着夏伦轻轻晃了晃。
“霍纳得很哀伤,因为他的女儿死了。但是他有没有想过,那些被黛丽丝抓走献祭的可怜人呢?退一万步来讲,如果你的战斗力没有那么高,那你对上黛丽丝,也是会死的,如果真发生这种情况,霍纳得那个贪婪的矮人会为你伤心吗?”
她放下搅拌棒,像是法官宣判审判结果一般语气笃定地说道:“愚蠢本身就是邪恶的,愚善比作恶还要糟糕。霍纳得的行为就是助纣为虐。”
“我不关心这些过于高深的道德判断。”夏伦摇了摇头,“凭我个人的常识来看,霍纳得这种表现恰恰意味着他是个忠诚的人,这件事最后的结果,对我最为有利。”
白线点头:“既然你不愿意聊道德判断,那我们就换个话题。”
说到此处,她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抹神秘的笑意:“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
“礼物?”夏伦愣了片刻,“巧了,我也有个礼物要送给你。”
“诶?”白线同样怔住了,她伸出手指,抵在柔嫩的嘴唇上,“礼物,给我?”
夏伦从空间中具现出玄衍的佩剑“杀罡紫穗剑”,随后将其放在了桌子旁。
“看起来做工很精良。”白线支着右手,手背搭在侧脸,歪着头看着夏伦,“这不会是你的收藏品吧?”
“不是,这把剑是我从游戏剧本里拿出来的。”夏伦说道,“看在我送了你礼物的份上,能满足我一个要求吗?”
“有条件的礼物可不算礼物哦。”白线轻笑一声,但是黑色的眸子却愈发明亮,“不过谁叫你是我的好朋友呢?说吧,什么要求?”
夏伦沉吟片刻,没有立刻开口。
自从第二轮剧本结束以后,他的心头一直都萦绕着一个问题——白线,究竟是不是玄衍?
虽然两人的外貌看起来极为类似,但是由于气质,装束,表情等等变量,他始终没办法完全确定。
想要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去掉这些变量,让白线来扮演一下玄衍。
想到此处,夏伦沉声说道:“我希望你扮一下傻子。”
“.”白线眼中的明亮消失了,她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消失了,人也沉默了。
但片刻后,她还是勉强点了点头:“没问题。但傻子也分很多种,你需要我扮演‘眼睛发木,嘴巴歪斜,流口水,说起话来只会阿巴阿巴’那种吗?”
“那倒不必,用属性面板来衡量的话,大概智力8或者9左右,有些呆愣,但是又没那么傻。”夏伦思索着说道。
“带点天真烂漫那种?”白线问。
夏伦回忆片刻,随后摇了摇头:“不,就是单纯的轻微智力障碍那种感觉。”
“啊?你这口味也太奇怪了吧?”白线吐槽了一句,随后闭上了眼睛。
片刻后,她重新睁开眼,整个人的气质瞬间发生了变化。
一瞬间,白线的形象就从神秘的坏女人,无缝切换成了脑袋尖尖的傻子
她呆呆地歪过头,与夏伦四目相对,眼睛里没有丝毫灵动——这一刻,夏伦不再迟疑,他非常确定,白线就是玄衍!
“呼。”
心头的一大困惑得到解决,夏伦长长地呼了口气,随后他拿起剑,将剑柄递向了白线。
白线眨了眨眼,接过剑,随后用捧读的语气说道:“哇,居然是礼物,我好开心,你这个礼物看起来很别致,很有品味嘛~”
她一边说,一边低头看向剑,片刻后,她漂亮的黑眸子陡然一缩。
“2000点回忆点?!”她吃惊地抬起头,脸上再无嬉戏之意,她露出了明显的错愕,“夏伦,这.”
“我接下来说的话,可能很令人难以置信,但是我希望你听我说完。”夏伦沉吟片刻,随后说道,“我在剧本中,遇到了一个长相和你完全一致的人,她在临死前,告诉我要把剑给她自己——我有种直觉,你就是她。”
“你在剧本中遇到了长相和我完全一致的人?”白线困惑地眨了眨眼,“然后,她还是个傻子?”
“对。”夏伦靠回椅背上,拿起咖啡喝了一口,“除了这次之外,我第一轮剧本中还遇到了一个叫做‘格莉德’的女海盗,当我结束游戏后没多久,我就在现实中遇到了长相和她一致的人——我想知道,这是游戏的常态吗?”
“这肯定不是啊!”白线立刻否定道,她眉头紧皱,沉吟片刻,随后说道,“不过话说回来,在某轮游戏中出现过的人,确实有时候会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场景重新出现,而且他们的人物关系,有时候还很类似.”
“有没有那种发生在现实中的‘剧本’?”夏伦念头微转,随后问道。
白线立刻摇了摇头:“据我所知,没有,不过我倒是偶然听到过一种猜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