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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金笼折翼[番外]

作者:木木牙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长安的秋雨,不是雨,是天上垂落的愁丝。


    它冰冷,黏腻,无孔不入地渗进掖庭宫阴冷发霉的砖缝,也渗进阿史那弥真那早已结满冰棱的心湖深处。


    她蜷缩在散发着腐朽草芥和汗馊气息的通铺角落,单薄的粗麻布衣抵不住深秋的寒气。指尖无意识地抠挖着身下草席粗糙的边缘,仿佛这样就能触碰到万里之外,那属于赤野部草原上,带着阳光温度的砂砾。


    赤野。


    那是她血脉的源头,灵魂的烙印。部族的名字,如同父汗阿史那·咄吉胸膛里奔涌的热血,如同兄长阿史那·贺鲁策马扬鞭时卷起的滚滚红尘,是生养她、赋予她骄傲与野性的地方。


    记忆里的风,是流动的金色琥珀。它裹挟着青草被马蹄踏碎的浓烈芬芳和野花恣意绽放的甜香,还有那无边无际、令人心醉神迷的——自由的气息。十五岁的阿史那·弥真,是赤野部最耀眼的明珠,是翱翔在苍穹之下的海东青。她的枣红马能追得上初升的朝阳,她的雕弓能射落云层中盘旋的大雁。父汗咄吉的臂膀坚实如巍峨的阿尔泰山脉,笑声洪亮,能驱散草原上最浓重的阴霾。兄长贺鲁则是草原上最勇猛的豹子,他教她骑射,带她围猎,在篝火旁用马头琴拉出悠扬的调子,琴声能传遍整个赤野部的牧场。毡房外,熊熊燃烧的篝火映照着族人欢快起舞的身影,奶茶的醇香混合着烤羊肉的焦香,那是人间至暖的味道。


    她是阿史那氏的女儿,骨血里奔涌着野马般的不羁,灵魂深处烙印着赤野部雄鹰的骄傲。


    她以为,天地辽阔,任她驰骋。然而,长安不是赤野。它是黄金铸就的囚笼,琉璃镶嵌的樊笼。


    五年前,她是作为突骑部联盟中最强大的赤野部献给天可汗最珍贵的“贡品”,被精心装扮,送入这座名为“大明宫”的华丽地狱。华美的宫装是用金丝银线编织的枷锁,繁复沉重的步摇压弯了她曾骄傲昂起的脖颈。


    第一次踏入那场为迎接她而设的宫宴,流光溢彩,香风熏得人头晕目眩。那些长安的贵女们,像精心养护在暖房里的牡丹芍药,眼神好奇而矜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谈论着她听不懂的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间或掩唇轻笑,欣赏着她身上格格不入的“野性”与“粗粝”。她学着用生硬的汉语应对那些虚与委蛇的问候,学着垂下浓密的睫毛,掩饰眸底深处不屈的桀骜,学着在觥筹交错的丝竹声里,将那份被当作“奇珍异兽”观赏的屈辱,连同冰冷的御酒,一同狠狠咽下。


    质子——多么体面又多么残酷的身份。她是被金链锁在长安城头的一只赤野雄鹰,鲜艳的羽毛是装饰,存在的意义,就是让远方草原上的族人时刻警醒:俯首称臣,或者,迎接毁灭。每一个寂静得可怕的深夜,她躺在铺满锦缎、柔软得令人窒息的床榻上,望着头顶繁复到令人眼花的雕梁画栋,思念着故乡低垂的、仿佛伸手可摘星辰的天幕。自由,成了最奢侈也最锥心的梦魇。


    父汗和兄长的画像,被她用油布仔细包裹,藏在妆奁最隐秘的夹层里。每一次指尖触碰那冰冷的画轴边缘,都像被无形的火焰灼烧,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


    她记得告别赤野的那日,父汗咄吉那双总是盛满慈爱的虎目里,第一次涌动着深不见底的痛楚与无能为力的浑浊。他粗糙的大手用力按在她的肩头,声音却嘶哑低沉:“弥真,我的明珠…为了赤野的草场,为了我们的族人能活下去…活下去!”


    兄长阿史那·贺鲁,那个从未在她面前掉过一滴泪的勇士,将随身佩戴多年、镶嵌着狼牙和红宝石的匕首塞进她冰冷的手心。他的手指滚烫,滚烫的泪水却毫无预兆地砸落在她的手背上,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拿着它!记住赤野!记住你的血脉!活下去,等我们……接你回家!”


    那滚烫的泪和灼热的嘱托,成了她在长安繁华与傲慢的夹缝中,唯一支撑着活下去的信念。


    她如同一株被强行移栽的沙棘,在陌生的土壤里,忍着剧痛,艰难地扎下根须,只为用自己这座“金质囚徒”的身份,换取赤野部在唐与吐蕃两大巨兽的倾轧下,那一线渺茫的喘息之机。


    可命运,对悬崖边挣扎求生的花,从不曾有过半分怜悯。


    噩耗,是在长安城最喧嚣的上元灯节传来的。


    那夜,火树银花,流光溢彩,整个城池沉浸在令人眩晕的狂欢里。


    丝竹管弦之声震得人头晕,各色精致的花灯将夜空映照得亮如白昼。弥真被要求盛装出席宫宴,强颜欢笑,忍受着四周投来的或好奇或轻蔑的目光。


    就在她端起一杯甜腻得发齁的御酒时,一个面无人色、脚步踉跄的内侍,如同鬼魅般穿过歌舞升平的人群,径直扑倒在御座台阶下,声音凄厉得划破了所有的欢乐:


    “八百里加急!陇右急报!突厥赤野部酋首阿史那·咄吉及其子阿史那·贺鲁,勾结吐蕃,悍然叛唐!袭击我边境军镇,劫掠商队,屠戮边民,罪不容诛!陇右节度使已率王师进剿……逆酋阿史那·咄吉、阿史那·贺鲁并其亲信党羽……已尽数伏诛!赤野部……溃散!”


    “伏诛”!


    这两个字如同九天落下的惊雷,带着毁灭一切的威能,狠狠劈在阿史那弥真的天灵盖上!


    世界的声音在瞬间被抽离:喧嚣的丝竹、鼎沸的人声、贵妇的娇笑……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绝望地擂动,然后,是清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碎裂声!


    父汗……那如山岳般的身影……兄长……那爽朗如阳光的笑声……那些曾将她高高抛起、用最洪亮声音呼喊她名字的赤野勇士……那些她日夜思念、用自由换取的族人……都没了?被她的“天可汗”……尽数诛杀?!支撑她在这异乡囚笼里苟延残喘的所有意义、所有信念,在那冰冷残酷的宣告声中,如同被巨锤击中的琉璃,轰然倒塌,碎成齑粉!突厥突骑施联盟分崩离析,赤野部烟消云散。她阿史那·弥真,从“尊贵的贡女”,瞬间跌落成“叛族余孽”!一个失去了所有价值,只剩下仇恨与污名的累赘!


    没有审问,没有辩驳,甚至没有给她一个痛哭或质问的机会。就在那场繁华未散的宫宴上,在无数道或震惊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注视下,她身上象征“贡女”身份的华美宫装被粗暴地撕扯剥下,精心梳理的发髻被扯散,沉重的步摇珠翠叮叮当当地滚落在冰冷的地面。


    几个孔武有力的宦官面无表情地架起如同木偶般空洞茫然的她,像拖拽一件垃圾,将她从灯火辉煌、香气浓郁的宫殿,直接丢进了掖庭宫最底层、最肮脏、最黑暗的角落——洗衣院。


    从云端坠入污秽泥沼,不过一夜之间。掖庭的夜晚,比长安任何地方都更黑更冷更漫长。这里没有诗书礼乐的风雅,只有永远洗不完的、散发着馊臭的衣物;没有软玉温香,只有刺骨冰水浸泡下红肿溃烂的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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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没有丝竹悦耳,只有监工嬷嬷们那粗嘎恶毒的咒骂和藤条破空的呼啸;没有希望,只有无边无际的、足以将人灵魂都冻僵的绝望气息。


    她曾引以为傲的骑射之力,尽用在日复一日机械的搓洗捶打中;她眼中曾燃烧的野性,在无休止的劳作、羞辱和失去一切的巨大空洞中,一点点黯淡,最终冻结成一块死寂的、深不见底的寒冰。


    父兄和族人的血,赤野部世代的草场和自由,换来的所谓“生机”,终究成了埋葬她青春、骄傲和所有希望的坟墓。赤野部没了,阿史那氏只剩下她一个孤女。她不再是阿史那·弥真,她只是一个烙印着“叛族贱奴”的女奴,在这不见天日的深渊里,等待着被彻底碾碎成尘,或者……在无边的仇恨与黑暗中,无声无息燃尽最后一丝生机的游魂。


    巨大的痛苦并非持续的嘶吼,而是漫长的沉寂。最初的麻木过后,是撕裂心肺般的悲恸,像无数把钝刀在心里反复切割。她蜷缩在通铺最冷的角落,用牙齿死死咬住手臂,不让一丝呜咽泄露,咸腥的血味在口中弥漫,却压不住那灭顶的绝望。父汗最后沉重的嘱托“活下去”,兄长的滚烫泪水和“接你回家”的承诺,此刻都成了最残忍的讽刺。


    为什么?为什么要叛?为什么不顾还在长安为质的她?!


    是唐廷步步紧逼,赋税沉重如大山,压垮了草原?是吐蕃的威逼利诱,许下了无法拒绝的承诺?还是……父兄终究无法忍受女儿/妹妹在敌国为质的屈辱,决意放手一搏,用整个部族的命运赌一个接她回家的可能?无论哪种缘由,结局都已注定——他们输了,输掉了性命,输掉了部族,也彻底输掉了她的生路。她被遗弃了,被至亲,也是被命运。


    这份被遗弃的痛,混合着灭族的恨,像最毒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日夜啃噬。


    掖庭的冷水无法冷却她心头的毒焰,只能让那恨意沉淀得更加冰冷、更加坚硬。复仇的念头,如同深埋冻土之下的种子,在极致的黑暗与痛苦中,汲取着绝望的养分,悄然滋生。只是这念头太过渺茫,如同风中残烛。她一个深陷掖庭、朝不保夕的贱奴,如何撼动那巍巍大唐?这念头,更像是一种自我折磨,一种让她不至于彻底崩溃的执念。


    直到那个同样狼狈不堪、脸上还带着新鲜掌印的罪奴叶长安,带着一片印着可笑图案却神奇无比的“丝绵”,如同一个莽撞的变数,猛地扑到她身前,用单薄的身体挡住了赵嬷嬷即将落下的藤条。


    “嬷嬷息怒!这位姐姐不是装病……是月信突至……奴婢有法子!”


    那一刻,阿史那弥真抬起被冷汗和泪水模糊的眼,看到叶长安眼中闪烁的,不是纯粹的怜悯,而是一种近乎赌徒般的疯狂、狡黠和一种……不顾一切也要活下去的狠劲。


    那眼神,像一颗火星,溅落在她早已冻结的心湖上。


    雨声淅沥,敲打着破败的窗棂,如同为逝去的赤野部奏响的哀歌。阿史那弥真将脸更深地埋进自己冰冷粗糙的臂弯,身体微微颤抖。


    掖庭的夜还很长,长到足以让骄傲的骨头在泥泞中碎裂,又或许…长到足以让一颗浸透了血泪的复仇种子,在绝望的冻土下,寻找到一丝破土的缝隙?那个叫叶长安的女人,她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和满脑子的鬼主意…会不会…成为那把撬动缝隙的、意想不到的刀?


    长夜未央,寒冰之下的未冷之血,开始无声地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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