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诗》……”邓结想起陈群方才唤荀维“谂歌”,当是她小字。
“我阿母也爱《诗》,她曾经给我念《小雅·四牡》里有这么一句:
驾彼四骆,载骤骎骎。岂不怀归?
是用作歌,将母来谂。”
她顿了顿,“不知夫人的小字,可是出自此处?
阿母常说,名字里藏的多是父母最深的期许和念想。”
“‘将母来谂’……”荀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泛起抹酸楚来。
“邓夫人聪慧,定也能读懂此字中的追思之情……”
邓结无心的一句“父母期许和念想”,却像把钥匙,精准地旋开了荀维心底那扇紧闭的门。
她沉默片刻,目光投向亭外萧索景色,平静的声音中难掩其中苦涩:“奉孝可曾同你说过,我其实……并非荀氏血脉?”
邓结愕然睁大了眼睛。
这事她从未听说过。
这荀维原是唐氏遗孤,三岁时随唐夫人陪嫁进了荀家。彼时荀彧束发未久,尚未当家,她便被当做婢女的苗子养在唐氏身边。
直到她九岁时偶得荀彧垂怜,荀彧念及与唐氏情分,更因她展露的机敏慧根,便在他行冠礼后力排众议,破格记入名下,给了“荀氏女”这个身份,甚至得以踏入那本不属于她的族学之地。
而那“谂歌”二字,亦是荀彧体察她无依无靠的孤楚,允她为自己寻得的一点微光,用以慰藉那无处安放的思念。
“不过是我自己给自己的一点念想罢了。
我虽知父亲是真心待我,可我自己总觉得此等恩宠是赊来的……
一直想着给自己留甚么‘后路’,即便唐家早就已烟消云散。
或许你会觉得我明明对唐家毫无印象,不该如此不念恩情……”
邓结不知怎的,听得有些动容,轻轻握上她的手,“不……我想,那六年并非好过的。
若无文若先生的慈悯,夫人在那深宅之中,想必也是步履维艰。”
“你……比我想的,还要……”
“夫人!”一个行色匆匆的婢子打断了二人的谈话,惊得邓结及时收回了自己的手。
那婢子在荀维耳边低语便离开了。
邓结曾经听邓昭说过,那荀氏女公子在邺城时便为荀家拉起一张女性谍报网,她自己进入甄府也是主持此事。
邓结猜测这会的耳语,大约也是下邳城内有何动静。
果不其然,荀维转问邓结:“夫人既通医术,可敢同我去一趟侯成府中?”
邓结心头一突,郭嘉在路上与她讲过侯成的事,她当即应下:“敢!”
荀维安排车马,两人踏上前往侯成宅邸的路。
她将“赦布令”交还邓结手里,嘱咐道:“长文原劝过吕布归降被拒,不过他自己是不能在吕布败降前明着反叛的……”
“我明白的!我就说……是刘豫州的使者如何?
刘豫州素来以仁义闻名,又与吕布有旧,可信度更高。
万一我二人不能全身而退,也免得牵连陈公子和师兄他们。”她试图寻求一个能最大限度保护他人的身份。
荀维眼中流露赞许,随即提醒:“身份易立,信物难寻。
要取信于侯成这等多疑之人,空口无凭,需得有能证明你身份的凭据。”
信物?
邓结一怔,灵光一现,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上面刻着“关”字。
“这……这个行吗?”
荀维接过细看,“你从何得来?”
邓结想起关羽当时说“此事先不声张”,只得含糊道:“正道得来,事成之后务必要归还的。”
荀维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关云长乃刘玄德结义兄弟,情逾手足,此物确能代表刘豫州亲信。或可一试。”
邓结郑重地将玉佩握在手心,默默向关羽道了个歉,随即深吸一口气,准备迎接未知的挑战。
侯成府邸戒备森严,气氛压抑。
幸而荀维安插的眼线——侯成夫人身边的心腹侍女提前通报,言明“陈功曹遣来医者探望将军伤势”。
侯成夫人正为夫君高烧不退、城中医师皆被吕布故意吩咐不许上侯府而焦急。听闻陈功曹的夫人携医者上门探视,亲自出门相迎。
“长文听说将军病重,特地让我私下寻的医师。虽是女子,医术却了得。”
“夫人莫说这些,城内现在也就陈功曹愿意顶着温侯的命令给我们找医师了。”侯成夫人慌得病急乱投医,见到穿的是“浚济舍”学徒衣服的邓结已经是喜出望外,并未多虑,将二人引入府内。
内室药味浓重,侯成赤着上身趴在榻上,面色潮红,呼吸粗重,背上的鞭伤周围红肿溃烂,散发着隐隐的恶臭。
邓结快步上前,仔细查看伤口,又搭脉诊视,眉头紧锁:“夫人,将军鞭伤极深,又未得及时妥善清理,邪毒入体,已生腐肉,故而高热不退。需立刻清创祛腐,否则后患无穷。”
“清……清创?”侯成夫人脸色煞白。
“正是,需用利刃刮去腐肉,敷以生肌拔毒之药。”
邓结随华佗习医,除了自己钻研郭嘉的肺痨,最拿手的便是处理这伤疮,脸上的从容自信却是假不了一分。
说着便从腰间小青囊中掏出铍刀,明晃晃的寒光闪得那夫人险些没站稳,被荀维上前扶住。
“夫人,医者施术需凝神静气,我们在此难免惊扰。不如由婢子扶您去外间歇息片刻,也为医者备些热水净巾?”
侯成夫人已六神无主,任由荀维搀扶着出去了。
荀维临出门前,给了邓结一个“放手去做”的眼神。
侯成趴在榻上昏沉,可依旧警惕:“你究竟……是何人?是来害本将军的么?”
邓结将青囊中的药罐、针囊及手中铍刀悉数列在侯成能看得见的案上,将华佗弟子铭牌解下放在离他最近的地方,最后为他燃起香薰。
“将军莫多虑,妾身确实为医者。”邓结动作麻利地净手,取出随身携带的锋利小刀在火上燎过,“来得匆忙,未曾带上麻沸散,请将军忍忍。”
她将烛火近置,随即屏息凝神,手腕稳定地开始刮除腐肉。
剧痛让昏沉的侯成猛地抽搐嘶吼,门口亲卫握紧了刀柄,但见邓结动作精准迅捷,眼神专注沉稳,只能强压着没动。
随着腐肉被清除,新鲜的血液渗出,邓结迅速用备好的药水冲洗,然后敷上厚厚的、散发着浓烈苦参和黄芪气味的特制黑膏药,再用干净布条包扎好。
随着淤血的排出,侯成的高温似乎也得以减轻。剧痛过后的灼烧感让他的嘶吼也渐渐转为粗重的喘息。
“将军,伤口清理完毕。”邓结松了口气,净手后端起温水,用手指蘸了些往侯成唇上涂,“将军,您失血不少,不宜立刻饮水。”
侯成眼神复杂,抓住邓结的手腕,沙哑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邓结拾起自己的铭牌在侯成眼前晃过,“妾身未说假话,确实乃医者。”
轻轻一挣,甩开侯成无力的手,“不过将军明鉴,妾也是刘豫州所派使者。”
“你?刘玄德派来的?”侯成有些不相信。
“正是。”
邓结放下水碗,挺直背脊,试图让自己显得更有底气,“刘豫州听闻将军遭此劫难,深感痛心。
吕布刻薄寡恩,非明主之相。
刘豫州特命我前来,一则探视将军伤势,二则……”
她顿了顿,观察着侯成的反应,“二则,是想问问将军,可愿弃暗投明?”
侯成眼中瞬间爆出凶光,挣扎着想坐起,牵动伤口又是一阵剧痛,他嘶声道:“弃暗投明?哼!是吕布派你来试探老子的吧?!来人!”
门口亲卫立刻拔刀冲了进来!
邓结心中一紧,暗叫不好!自己太直白了!她强压慌乱,脑子飞速转动。眼看亲卫逼近,她急中生智,猛地掏出那块刻着“关”字的玉佩,高高举起:“将军且慢!”
侯成曾经在刘备营帐里见过此物,认得这是关羽贴身玉佩,他挥手制止了亲卫,死死盯着玉佩:“关云长的玉佩?怎会在你手里?”
“此乃关将军亲手所托!”
邓结见玉佩有效,心中稍定,但语气仍有些急促,“刘豫州与关将军情同手足,此物可证我所言非虚!
吕布岂能拿到关将军贴身之物?他又何需多此一举试探?他若疑你,直接杀了岂不更痛快?”
侯成眼神闪烁,显然被说动了些许,但疑心未消:“即便如此,刘玄德自身难保,投他又有何用?”
机会来了!
邓结立刻从怀中掏出那份“赦布令”帛书,展开在侯成面前:“将军明鉴!
如今刘豫州同曹司空一同围城,此乃曹司空所下‘赦布令’,豫州命我先带进城交由将军,言明‘只诛首恶吕布,余者弃暗投明皆赦其罪,论功行赏’!”
侯成扯过帛书细看,上面确有曹操司空之印,做不得假。
伤痛让他依旧喘着粗气,“当、当真?”
“千真万确!”
邓结斩钉截铁,“曹公一言九鼎,刘豫州仁义之名天下皆知!
将军若能立下大功,譬如……”
她话锋一转,目光灼灼,“譬如,献上那匹赤兔马?”
“赤兔?”侯成一怔,随即苦笑,“赤兔在吕布眼中比自家女儿还宝贝。
赤兔平日虽是我在养护,却也牵不出。除非……”
“除非什么?”邓结追问。
“除非有吕布亲赐的调马铜符!”
侯成眼神狠厉,“那铜符分阴阳两半,一半在我手中,一半在吕布贴身令牌内嵌着,合在一起才能打开调出赤兔马。
那令牌吕布随身携带,片刻不离!”
“这……”邓结皱眉,“吕府守卫森严,如何能得令牌?”
侯成上下打量了邓结一番,眼神带着一丝不怀好意:“以姑娘这般姿色……若想接近吕布,或许……”
他未尽之意,极其侮辱。
邓结瞬间涨红了脸,又羞又怒,手指紧紧攥住了铍刀。
就在此时,侯成似乎想起什么,话锋一转:“哦,不过嘛……近期是没机会了。温侯这数月夜夜都在秦府过。”
“秦府?!”
“不错!”
侯成脸上露出暧昧笑容,“那秦府杜夫人有倾城倾国之貌,秦宜禄自打发去寿春替吕布向袁术求援,就再没回来过。
府内空虚寂寞……温侯自然要去替杜夫人‘排解寂寞’了。
嘿嘿,那令牌嘛……姑娘说不准可以去秦府碰碰运气?”
邓结心中念头飞转,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她强压激动,立刻抓住机会:“将军,若我能潜入秦府,设法盗取令牌……”
“你若真拿到那令牌,赤兔马老子亲自牵到刘玄德面前!”侯成眼光大亮。
“好!口说无凭,请将军也押件信物!”邓结也学聪明起来,记着荀维的话,让自己看起来尽量更加从容些,“待我取了令牌,再将玉佩换回,我得带玉佩回去复命。”
这话倒让侯成放心了两分,从榻边取出一枚青铜牌递给邓结:“此乃我府铜牌,你若取得令牌,以此入内,自能见我。”
邓结接过沉甸甸的铜牌,将关羽的玉佩也郑重交到侯成手里。
就在这时,荀维扶着面色稍安的侯成夫人推门进来。
侯成此刻心神本就不定,猛然看见荀维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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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炬,正落在他与邓结刚刚交换的信物,不禁心下大惊:她可是陈群的夫人,万一她与陈宫暗通,或者假借陈群之名带人来试探他,再抓个现行?!
“来人!”侯成不顾背上伤口剧痛,“把荀夫人给我绑了!”
门口亲卫和闻声赶来的几名侍卫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上来,他自家夫人都被推搡着差点倒地,将荀维死死按住。
“你这是做什么?!”侯成夫人惊魂未定,失声喊道。
“将军!”邓结也同时惊呼,脑子嗡的一声,身体却做出本能的反应,她竟然抽出青囊中的铍刀抵在侯成的脖颈上!
这下连侯成也懵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侯成暗悔自己疏忽。
“我真心同你交易,你却为何绑夫人?!”邓结愤愤道,手上握刀的劲不敢松懈。
“是老子疏忽了!我早该知道你们就是陈宫派来的奸细!”侯成色厉内荏地吼道。
“奸细?”荀维嗤笑,“下邳城内还有比盗换精粮、中饱私囊更大的奸细么?!”
“你……你说什么?!”
荀维见他慌了,抖了抖被侍卫箍住的手臂,“我说,吕布的赤兔马平时吃的,都是优劣掺半的材料,遑论其他战马……这贪下的军马粮饷,到底入了哪位将军的府里呢?”
侯成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浑身剧震,这会他心中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的局形成的恐惧,比脖子上的刀刃更让他胆寒。
“你……你可莫要血口喷人!”侯成声音都在抖。
“血口喷人?”荀维冷笑,眼神扫过旁边同样脸色大变的侯成夫人,意有所指,“你府中后巷那个专收劣等草料的老刘头,最近可发了一笔小财?这事若捅到吕布面前,以他的脾气,你觉得你还能活过今晚吗?”
侯成不再敢开口,却看荀维眼神示意放开她,缓缓道:“所以将军,与其疑神疑鬼地抓妾身,不如抓紧促成曹军攻城,不但你的积蓄可以彻底拿稳,还可向曹司空请赏。”
她目光又扫过侯成夫人:“况且这姑娘刚刚还救将军一命,夫人感激在心。若恩将仇报,传扬出去,日后就算投了新主,又有何人敢用呢?”
侯成咽了咽口水,脖子还能感受到被铍刀抵住的凉意。
他盯着荀维依旧气定神闲,与哭成泪人的妻子形成了鲜明对比。
想到自己贪污军饷的把柄……顿时没了力气,颓然道:“夫人所说极是……放了她。”
侍卫们看向侯成,得到确认后,这才松开了荀维。
荀维活动了一下被扭痛的手腕,面色平静,仿佛刚才的惊险从未发生。
邓结也缓缓收回了抵在侯成脖子上的铍刀,但眼神依旧警惕。
她退到荀维身边,下意识地护住了她。
可刚才铍刀出鞘那一瞬间的决绝,让荀维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暖流。
“好……老子信你们一回!”
侯成喘着粗气,眼神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两个截然不同却又同样厉害的女子,“令牌到手,赤兔马老子亲自送出去!并州那些老兄弟,魏续、宋宪,老子也能说服他们临阵倒戈!”
荀维露出满意的笑容:“将军总算反应过来了。”
侯成看她那了然于胸的模样,她果然知道那两人也是同谋……不禁一阵恶寒。
“曹公‘赦布令’在此,刘豫州仁义昭昭,只要你们真心归顺,献城擒布,必有厚赏!”荀维正色道,再次强调了“赦布令”的保障。
“一言为定!”侯成咬了咬牙。
“告辞!”荀维不再多言,拉了拉邓结的衣袖。
邓结会意,最后警惕地看了一眼侯成,扶着荀维的手臂,两人快步向外走去。
马车驶离侯府,车轮碾压过下邳萧索的街道,车内一片寂静。
直到远离了侯府的范围,邓结才猛地松了一口气,感觉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原先握过铍刀发颤的手此刻刚得以放松。
“你没事罢。”
邓结自己镇定下后,反而先关切荀维,“可有受伤?我帮你看看?”她说着要查看荀维的手和脖子,被荀维一把反握住。
荀维盯着她沉默片刻,才开口:“我无事。”
她低头展开邓结的手掌,摸出细微的汗湿,轻笑,“你也够大胆的。难怪奉孝对你……”
邓结却笑得更加轻松,“难怪你同奉孝……我现在倒觉得,你二人确有相像之处。
你们都是一样临危不乱,能言善辩,洞察人心,看了叫人好不佩服。
同你们一道,相当安心。”
“什……夫人切莫乱说。”荀维兀的耳根一阵发烫。
邓结嘻嘻一笑,看着眼前的她同一开始的冷峻模样全然不同,不由得想更亲近一些:“我可以……唤夫人闺名么?民间友人间亦有如此的。
啊,如果夫人觉得我僭越……”
“可以!”荀维没有多想,即刻答应下来,“你知道只有这个名字是真正属于我的……可以。”
“谂歌。”
“那我……便唤你‘乐义’?倒与奉孝正相配。”
“不是这个‘乐义’!”
邓结有些羞涩,拿出铭牌给她瞧,“阿母说最喜欢《邶风·静女》,故此命名。”
荀维接过铭牌,在“说怿”二字上轻轻摩挲。
“‘彤管有炜,说怿女美’……你的母亲一定把你放在心尖上。”
邓结闻言,也不禁红了双眼,“是……我阿母、阿兄、阿嫂,都待我极好……”
她收好铭牌,忽地转了话头,将自己从这个情绪中脱出:“我若当着陈公子面如此唤你,他会不会怒我?”
荀维眼珠一转,似乎在脑海里已经浮现他嗔视的模样,掩嘴笑道:“管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