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戌时将尽,察院书斋内烛火通明。
唐琰独坐案前,指尖轻轻抚过一摞刚整理完毕的账册。
恒熙五年至十五年的盐课账目,如同被虫蚁蛀空的梁木,表面光鲜,内里早已千疮百孔。
“护盐兵饷虚增,仓廪修缮作假,漕运损耗不实……”他低声念着这些时日查实的纰漏,朱笔在纸上圈点,“仅此三项,十年间便侵吞国库银两逾八十万。”
这还只是冰山一角。
更令他心惊的是,在核对盐引发放记录时,发现了大量的“幽灵盐引”——这些盐引记录在册,却从未实际支盐,如同鬼魅般在账目间游荡,成为某些人套取盐利的工具。
而与之对应的,是各盐场账面上年年“正常”的盐课收入。
好一出空手套白狼啊。
金一丰今日午后被他传唤来时,脸色依旧难看。当被问及斓园那十七具白骨,这位驰骋两淮盐场多年的都运,额角竟然渗出涔涔冷汗,连舌头都打了结。
“这……你……你们去问谢昭啊!死、死人的事,与、与本官何干?”
唐琰没有当面戳穿他。那些白骨根据仵作验看,死亡时间跨度长达十年,恰与账目出现问题的时间吻合。
而近十年江都一带莫名暴毙或失踪的官员、乡绅,竟有十数人之多,其中多位曾上书言及盐政之弊。
虽无直接证据,他却心知肚明。
那累累白骨,便是无声的控诉。
窗外传来更夫梆子声,唐琰起身踱步,目光扫过书斋各处。
这几日,他总觉得察院有些说不出的异样。
譬如,他惯用的那方歙砚,昨日发现被人挪动了几分;书架上几册无关紧要的杂书,顺序似乎也被打乱了。
最蹊跷的是,今晨他发现后院那棵柏树下,有新翻动的痕迹,泥土还沾着湿气。他不动声色,只吩咐仆役近日莫要靠近。
是有人想在这里找什么?还是……在布置什么?
他走至窗边,夜风裹着寒意卷入。
借着月光,他看见对面厢房的屋顶上,一片瓦片似乎有些松动,边缘透着不自然的阴影,好像藏着什么东西。
如若他是金一丰……
他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杀人毁尸灭迹,将罪恶永埋地底。
一把火烧光察院,就是最省心的法子。
若真要放火,那里确是个绝佳的起火点。夜风自东南来,正好能将火势引向这间存放关键账册的书斋。
唐琰静静看了片刻,脸上竟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他非但没有唤人查看,反而转身回到案前,将最重要的几本原始账册和那枚铜钱收入一个铁盒,藏入早已挖好的地砖之下。其余副本,则整齐地码放在显眼处。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若他的性命能换来两淮盐政的清明,能告慰恩公在天之灵,能斩断这条盘踞在朝廷命脉上的毒蟒……
这把火,他反而求之不得。
他甚至希望这把火烧得更旺些,最好能惊动圣听,让所有人都看看,这江淮富庶之地,已糜烂至何种地步。
“不怕他们动手,就怕他们不动手啊。”
他低声自语,吹熄了案头烛火,只留一盏羊角灯在墙角摇曳。
书斋陷入半明半暗之中,他安然坐回椅中,合目假寐。
夜渐深,万籁俱寂。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噼啪”声,伴随着焦糊味,隐隐传入鼻尖。
唐琰睁开眼,看见对面屋顶已窜起赤红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夜空。
火借风势迅速蔓延,灼热的气浪逐渐扑面而来。
他非但不惧,反而笑得坦荡。
窗外救火的呼喊声、杂沓的脚步声、水桶碰撞声混作一团,火光将书斋门窗映得通红。
门板被烧得噼啪作响,夏荫焦急的声音穿透火幕:“唐大人!快出来!”
唐琰却依旧稳坐椅中,恍若充耳不闻。他听见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看见火星如萤虫般在头顶飞舞。
这样也好。
就让这场大火,烧得更猛烈些吧。
几乎同一时刻,霁园内,一只海东青破空而至。
谢昭解下它爪上的竹管,展开纸条后脸色骤变。
他带人策马疾驰,赶至察院时,只见夜空被火光染成诡异的橘红色,更有数支绑着油布的箭矢不断射入院中,情势十分危急。
“救火!”
他厉声下令,训练有素的墨卫立即四散开来,加入锦衣卫的救火队伍。
然而当他们奔向院中的水井时,却发现井绳已被割断,打水的水桶也不翼而飞。储水的大缸空空如也,连平日里放在廊下的几盆清水都已被倾覆。
“天杀的,竟对这些水源动手脚!”夏荫抹了把被熏黑的脸,咬牙切齿道。
李清白闻讯而至,见众人束手无策,一拍脑袋道:“地窖!快去地窖抬冰块上来!”
谢昭却摇摇头:“坚冰哪易融化?”
谢昭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于后院那棵老柏树,思索片刻道:“察院地下有暗渠与护城河相通,柏树下应是其中一个取水口。来人,开挖。”
墨卫很快挖开泥土,露出一个石砌的方形洞口,里头果然连着一条暗渠,但水流细微,根本无法救火。
“这,这如何救得了火?”夏荫急得直跺脚。
谢昭凝神观察周遭细节,果决道:“拆了东面那段风雨廊!”
“什么?”众人愕然。
“那底下八成埋着直通护城河的引水陶管。”
墨卫当即动手,斧凿齐下,廊基之下果然露出数根粗大的陶管。
谢昭命人砸开主管道,清冽的河水瞬间喷涌而出。
“快!引水灭火!”
众人用水桶、木盆接力传水,一番曲折后,火势终于得到控制。
当最后一点火星被扑灭,夏荫踉跄着冲进被烧得不成形的书斋,左肩伤口因剧烈动作而再度渗出血色。
他扑到书案前,只见气息微弱的唐琰趴伏在案上,官袍后背已被烧穿,露出焦黑的皮肉。
“唐大人!”
他颤抖着探向唐琰颈侧——
尚有微弱的脉搏。
“快,快来人帮手!”
他朝身后嘶喊,顶着晕眩欲将唐琰背起,背上却蓦地一轻,回头便见元旌那张令他厌嫌的苦脸。
“阿夏,让我来……”
“滚开!”
夏荫猛地挥开他的手,险些因用力过猛而摔倒,却仍强撑着挡在唐琰身前,赤红的双眼死死瞪向谢昭等人。
“是你们放的火,现在又来装好人?休想再碰唐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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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手指!”
元旌争辩道:“若我们有意谋害,何须卷入其中?你这话未免也太武断了!”
夏荫朝向李清白,恨恨道:“夫人,你看清了么?他们先纵火,后断水源,等到唐大人快不行了,才慢悠悠找到水管……这出戏演得可真周全!”
李清白未置一词,看向谢昭,等他开口解释。
可他也只是沉默。
夏荫咳着血沫,声音愈发尖锐:“谢昭!你早知地下有水管对不对?为何不一开始就指出来?你就是想延误时机,杀人灭口!”
谢昭站在焦黑的断壁残垣间,尚不及整理的衣袍沾满烟灰。他静静看着夏荫,无意辩解,只对元旌道:“速去请仁济堂的孙大夫,他擅治火毒之伤。”
“呸,假慈悲!”夏荫啐出一口血水,在锦衣卫搀扶下亲自背起昏迷的唐琰,步履蹒跚而坚定。
经过谢昭身边时,他压低声音,字字如刀:“唐大人拼死护下的东西,我们就是拼了命也会守住。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李清白缓缓走到谢昭面前,仰头看着他被烟尘浸染的面容。
那双曾经无数次令她心动的眼眸,此刻令她无比心痛。
她声音很轻很轻:“谢昭,你答应过我,不再杀人的。”
却又像针一样扎在谢昭心上。
谢昭喉结微动,似要解释,却终究无言。
“我总告诉自己,你有苦衷,你也是被逼无奈……”李清白眼底泛起水光,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可一而再,再而三……谢爷,你的承诺究竟值几两银子?”
她后退一步,仿佛要彻底拉开与他的距离。
“从今日起,你我的夫妻情分,便如此灰。”她抬手指向满地狼藉,“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说罢,她决然转身,再未回头。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谢昭久久闭眼,再睁开时已冷静如常。
“阿旌,抢在衙门的人来之前,将这里搜个明白。”
墨卫迅速展开行动,很快就在倒塌的屋檐下发现了异常——几片碎裂的瓦片内侧附着黏稠的黑色油脂,散发着刺鼻的石脑油气味。
"爷,瓦片被提前浸过火油。"
这些瓦片被巧妙地重新铺设在屋檐特定位置,一旦遇火就会形成连片燃烧的效果。
与此同时,一队人马在院墙外树丛中找到了一支未来得及回收的火箭残骸。
箭杆的制式很普通,箭镞的铸造工艺却非同一般——精钢三棱镞,带有倒刺,这是军中专用的破甲箭形制。
最关键的发现来自箭羽。其中一支箭的雁翎羽根处,缠着一根极细的三色捻金丝。
这种独特的工艺是将赤金、青金、紫金熔炼拉丝后,再以特定技法捻合成一股,放眼整个江都城,也只有最顶级的老匠人能做得出来。
而更重要的是,这种特供的三色金,其原料并非来自官库。盐商们为了打点关系,逢年过节会以“馈赠盐坨样品”为名,将金银熔铸成盐锭的形状送上。
谢昭将金丝对着月光细照,三色光泽流转不定,明暗交织。
“阿旌,备车,去金府。”
元旌看了眼天色:“现在?爷,上次暗杀未遂,金大人就暴跳如雷,这次……”
谢昭目光冷峻:“这次正好再逼他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