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众人都已睡下,养济院内只余几盏油灯摇曳。
李清白正给一个发烧的孩子擦汗,忽见江雪遗身形微顿,目光紧紧锁住后门方向。
一道颀长的身影缓缓投了进来。
正是那位面具人。
他先是蹲下身探了探几个重病灾民的脉息,又从随身药囊里取出些草药,放在何伯枕边。当走到阿莳床边时,脚步明显放轻了。
他伸出修长如玉的手,探到阿莳颊边,温柔地替她捻了捻破旧的被角。
恰在此时,江雪遗从屋角阴影里走出。
“阿洵……”
他脊背明显一僵,随即快速起身。
“这里并没有外人,把面具摘了吧。”
他身形微滞,转身便要离去。
江雪遗几乎是扑上前去,眼角泛着莹亮的泪光:“阿洵!我明白,我根本没有资格求你原谅,我也知道这些年来你吃了很多苦,我不敢打扰你,我只是想好好看看你啊……”
“抱歉。”面具之下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我不认识什么’阿洵’,更与阁下素不相识。夜深着急归家,还请阁下行个方便。”
“那这双手呢?”江雪遗突然握住他手腕,“教了你七年书法,我还认得这执笔的茧子……”
那人用力挣脱,厌嫌道:“我并不是阁下要找的人,阁下要找的人已经死了。”
江雪遗流下两行清泪:“阿洵,其实当年我偷偷派人去岭南寻过,想为你们全族收尸,却独独找不到你。这些年来,我始终不信你死了,更不信你成了恶贯满盈的大盐枭。能在这儿看见你,真好,阿洵,我就知道,你的本心一定还在。”
“在又如何,不在又如何?阁下只管走自己的路,别妨碍他人便是。”
“这次来江都,本只想远远看你一眼。后来与你夫人相识,又了解到这里的情况,想着或许你会来……"
那人仍执意道:“阁下恐怕认错人了。”
江雪遗翻出阿莳的课本指给他看,突然失声痛哭起来:“阿洵,这是你的字啊!一撇一捺,一笔一划,都是我亲手教的……”
那人似乎有所触动,伸出半步的左足顿在原地。
江雪遗几乎要瘫倒在地:“当年许家势大,我若强出头也不过是多条冤魂。为保全家老小,我不得已与历家划清界限,这十年来,却夜夜在悔恨不安中度过……我罪孽深重,不配为人师表,更不配做这大旻的户部尚书啊……”
“够了!”那人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这些话不必说与我听。如今您正得圣上和首辅器重,何必旧事重提呢?”
“阿洵,你替许大人办事,我一直很是忧虑,可我看你在这儿教孩子们读书写字,甚感安慰……你是否另有筹谋?我……”
那人无情打断他:“正如那些罪孽深重之人去庙里参拜神佛,祈求宽恕以求心安,我也不过是做些微不足道的善事来麻痹自己、减轻罪孽罢了,你不必替我贴金。”
“江雪遗,你若当真比我多一分良知,就该用往后余生好好补偿大旻百姓,而不是在这里与一个''已死之人''纠缠不休。”
说罢,他转身没入浓稠的夜色。
李清白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紧赶两步追了上去。
她追到长街上,见那人正靠在一棵枯树下,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力气,瘦削的肩膀不住颤抖。
月光照亮面具边缘凝结的泪痕,像寒夜里碎落的星子。
她轻轻走近,伸手摘下他的面具。
面具之下是那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庞,苍白如纸,清隽疏朗。
那双总是捉摸不透的眼眸,此刻盛满泪水,将细碎的泪珠挂在长睫上。
她忍不住吻上他的眼睛,将他的苦涩吮到舌尖,体内忽然生出一股想要怜惜他的冲动……
谢昭缓缓蹲下身,将脸埋进掌心。
李清白也跟着蹲下,从背后环住他仍在颤抖的肩膀。
“都听见了?”
“嗯。”
“第一次跟踪我?”
“不是。”她将脸颊贴在他手臂上,“但……大概是最后一次。”
谢昭沉默片刻,低声与她嘱咐:“今晚你听到的,就当从未听过。过去的事,别查,也别问,免得惹祸上身。”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连行善都要遮遮掩掩?”
“这算哪门子行善?不过是赎罪罢了。毕竟这些年来,我背负了太多血债。”
李清白故意轻快了语气:“不就是贪了些银子嘛,有什么大不了?”
谢昭抬起头,苦笑道:“何止?许灵阶借我的手作恶,罪行数不胜数,如若他一朝倾颓,我也难逃其咎。”
二人都沉默了一阵后,他轻轻叹了口气,凝视着她宝石般的眸子:“若是能早些遇见你就好了。”
若是早些年遇见她,得了人间难得的温暖,他或许不会走上这条不归路。
管他朝局如何,首辅又如何?家仇难报,还管什么国难?
他也不过是个温饱知足的凡人而已。那样的他,不求沉冤昭雪、名留青史,只求几十年漫漫光阴能与爱人安度,终其一生做个幸福的凡夫俗子。
可惜他一路走到了现在,已无法再回头了。
“现在也不晚啊。”李清白试图捂热他的手,“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一起走呢。”
谢昭勉强笑笑:“是啊。”
李清白努力将他拉起来:“走,我们回家。”
谢昭蹲得腿脚酸麻,一个重心不稳,连带着将她跌倒在地。
她迅速爬起身,却见他还仰面躺在地上,望着墨色天幕出神。
“快起来,要着凉的!”
谢昭仍不肯起身,伸出一手,冲她狡黠一笑:“拉我一把。”
李清白作势不理他:“多大人了,还玩这种小孩子的把戏。”
谢昭有些落寞地垂下手臂,撑身欲起,李清白借了他一把力,扶住他微晃的身形,帮他拍拍衣角:“你呀。”
心中所想却是,若有一日他深陷泥淖,她定会毫不犹豫地把他拉出来。
谢昭将她冰凉的手拢在掌心呵气,两人的脸都模糊在氤氲的雾气里。
“回家。”
……
回府路上,她隐隐感觉小腹坠痛,回屋才发现自己月信来了。
这种隐私之事,她自然是不好意思说给谢昭听的,可他不知怎地知道了,命人送了滚水煮的红糖荷包蛋来,又把炭火手炉添得暖暖的,好让她安心入睡。
他宽大的手掌隔着寝衣轻柔地覆在她小腹上,温热迅速弥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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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感觉好像没那么痛了。
“怎么样?”
“好多了。”
谢昭把她搂在怀里:“既然不舒服,这几日就好好在府上待着,别往外跑。”
“嗯。”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乖顺地闭目假寐。
待谢昭呼吸均匀,她强撑着坐起身,扶着床柱缓了会儿,便咬牙更衣。
夏荫已经设法购得粮米,他们需要在天亮之前搭好粥棚,以应对白日灾情。
黎明将至,雀鸟嘲哳,养济院内人影幢幢。
李清白强忍着腹中阵阵扯痛,看着两个帮手的大汉架起锅灶。
当白米粥的香气在晨雾中飘散时,院外突然传来山崩地裂般的撞击声。
众人一阵警觉,何伯赶紧叫两个年轻人去门口看看情况。
透过缝隙,他们清楚地看见,数百名已近癫狂的灾民,正用自己的身体拼命撞击着快要腐朽的木门,更多灾民则如飞蝗般呼啸而来,黑压压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尽头,直叫人手脚发麻!
“这,这……我们如何承受得住!”
话音刚落,木门便轰然倒塌,疯狂涌入的灾民们形似厉鬼,扑向秩序井然的施粥台。
“排队!都排队领粥!”夏荫站在高处声嘶力竭,可他的声音瞬间被饥渴的狂潮吞没。
李清白正要上前维持秩序,冷不防被一个双目赤红的壮汉撞到腰腹。剧烈的疼痛让她眼前一黑,冷汗瞬间浸透了中衣。
她扶着墙喘息,正看见一位年轻母亲被人群推倒在地,而她怀中紧紧抱着的婴儿,已哭得嗓音沙哑,脸色紫胀。
“先救孩子!”她咬牙挤进人群,可话未说完就被更多饥民包围,数双枯柴般的手同时抓住她的衣袖,她被挟裹着离那孩子越来越远。
“这锅粥吃完,就没有下一锅了!”
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喊了一声,灾民们彻底发狂。
有人直接伸手去捞滚烫的米粥,被烫得吱哇惨叫;
有人为半碗稠粥扭打在一起,头破血流;
更有人开始殴打养济院的孩子们,造成大批踩踏,那个摔倒的婴儿被踩得哭声渐弱,眼看就要没了气息。
危急时刻,李清白也顾不得什么月信了,像牛犊一样冲了过去。
就在她扑向婴儿的瞬间,数只脚已经踩上了那孩子的襁褓。
她不顾一切地俯身护住婴儿,剧痛从身后一路炸到小腹,温热的血渍迅速在裙裾上洇开。
她仓皇无措地抱着婴儿,想要逃离这恐怖的“腿网”,却被无数沾着泥泞和冰碴的鞋底踩踏,几近绝望窒息……
“都滚开!”
一声惊雷在人群中炸响,她倍感沉重的身子被人轻轻抱了起来,正对上谢昭波涛翻涌的眼。
“你……”
谢昭瞥见她裙上洇开的血色,扯下大氅将她裹得严严实实,怒极而斥责道:“瞒着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气我、让我心疼的?”
怀中婴儿忽然发出微弱的啜泣,她捧着孩子的脸,虚弱一笑:“你看,他还活着。”
又道:“那些人也一定能活下去。”
谢昭扫视着眼前饿鬼扑食的场景,又怜爱地看了她一眼,无奈摇头:“罢了,我那批粮食,按官价七成售与官府赈灾,你可满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