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紫清自然是注意到了墨凉的神色变化。
——果然是个有故事的人。
不过她觉得，既然别人没有主动提起，她也不该开口去问。
或许墨凉也只是听说了她的事情，有点感慨呢。
不管怎么说，她都不该去打探别人的事情。
“谢过墨贵人了。”她将墨凉手上的小离抱过来，佯怒道：“这小东西，怎么到处乱跑。”
墨凉也笑着接话：“安姑娘这猫并不是到处乱跑，是我宫里在做鱼吃，它才跑过来了……我云宸宫离观稚宫挺近的。”
安紫清倒没注意过这后宫建筑的地理位置，毕竟天子的居所很大，这“挺近”，也不会是小区两栋楼之间的距离。
“下回若是这猫再跑墨贵人那儿，墨贵人不必把它送回来了，便是由着它自生自灭去吧。”
“安姑娘说笑了。”墨凉当然不会真的那么做，跟安紫清也客套过了，她便恢复了她自己不苟言笑的性子。
安紫清觉得，她若是就这么转身走了也不礼貌，她只是个没有入编制的，被沈瑜迟送进宫里来的内命妇，墨凉是正经嫔妃，若是她不管小离，自己也不好说什么。
如今她把小离送回来了，不管怎么样，这是情分，而非本分。
“小离今儿吃了墨贵人的鱼，那不如墨贵人就在民女这儿用一顿晚膳吧，也不能让小离白吃墨贵人的鱼。”
墨凉也是个直性子，并不懂得什么推辞来推辞去的，寻思着安紫清也不至于会害她，也便走了进来。
——横竖也不过吃一顿饭。
……
御膳房自然是从来不会亏待了安紫清的饮食，天下谁人不知沈巍真与沈瑜迟情同手足——至于为什么他们二人本来是兄弟，还要加一个“同”，那便是因为从古至今，皇家族人残杀之事从未停止，沈巍真亦是没留下除了沈瑜迟以外的兄弟姐妹。
本来，这皇室里原是容不下兄弟姐妹这一概念的。
在他们眼中，安紫清便代表着沈瑜迟。
他们也有眼力见，知道若是安紫清出了什么事情，沈巍真就算是要给沈瑜迟一个交代，也定不会轻饶了和安紫清有接触的任何人。
所以安紫清以及花漫歌、安鹏永的饮食也不比宫中的一般嫔妃差。
虽说安紫清接单赚钱，她一个月能弄到的银子甚至远远超过皇后的例银，但后宫嫔妃们都有物资补给，她如果想要什么得去花银子打点。
不过大家都愿意赏她一份面子，她也不会每次要花很多银子。
像是今天，墨凉来了她这儿，她便是随意往御膳房送了一二十两银子，御膳房也便给她提供了几道在贵人位份面前可观的饭菜。
墨凉此时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她怎么就到了安姑娘这儿？
之前选秀之时，她确实是对这安姑娘有印象，倒也不太相信那些外头的传闻了。
她一直以为，这安姑娘既是沈瑜迟送进宫来暂住的，便与有些国家送来的质子无异，在宫中应该是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的……倒是可怜了这么美的一个姑娘。
所以她当时注意这只小猫，也是对安紫清动了恻隐之心的缘故——其实她不太喜欢这种看起来无害的小动物，不知道为什么，看了就烦躁。
她也特别讨厌那种看起来美好的东西，倒也不是嫉妒，就是毫无理由的厌恶。
之前苏拾桃送了她一对鹦鹉，她的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想把鹦鹉掐死，不知道为什么。
只是这是苏拾桃送给她的，她自然不会把别人的心意弄死，倒是在试着与它们好好相处。
想起某一件事儿，她简直都想掐死那个不配为人的东西——傅依若。
墨凉并不是非常善于伪装自己的情绪，她尚涉世未深，所有的情绪几乎都写在脸上。
安紫清怎么可能察觉不到她的情绪，倒也没有开口，只是与她一同落座。
此时，花漫歌和安鹏永也出来了。
安鹏永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来疯，他见了墨凉，就在人家面前叭叭，那张小嘴自从看见墨凉开始就没停过。
席间，安紫清给墨凉夹了一块鱼：“墨贵人多吃些这鱼，小离便是吃了墨贵人的鱼，才给墨贵人添了麻烦。”
“安姑娘这是把我跟猫儿一样看待呢。”墨凉真心实意地朝安紫清一笑。
安紫清笑道：“我哪敢呀。”
墨凉是体会到了，这安姑娘和传闻中的大为不同。
并非是传闻中那般十恶不赦之人。
墨凉攥紧了手，很想开口。
她突然想起苏拾桃好像跟她说过这么一句话——“安姑娘一点儿也不傻，不过你还是同她少接触些吧，她的心不会向任何人敞开”。
她的性子很直，她也知道，她不善于伪装，所有情绪都是明晃晃地摆在别人面前的。
安紫清如果有留意，早就看出来了吧……
此刻安紫清确实在做着分析。
墨凉看起来确实想要跟她说什么。
也不像是装的——她得不到什么好处。
而且就算是装的，安紫清也自信自己可以一眼就识别出来。
她当时留意着苏染霜和墨凉的年龄，苏染霜今年十五岁，墨凉今年十四岁。
一个十四岁的非穿越非重生古代女孩，肯定是不会伪装得她都看不出来的。
她决定继续靠演技套话。
她认真看着墨凉的眼睛：“墨贵人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吗？”
此话一出，墨凉的手，甚至是全身都开始发抖。
她的眼中，都爆发出几乎要四溅的火花。
她的牙齿，也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安紫清：“？”
安紫清开始有些慌了，这是什么情况？只是十四岁女孩的中二之魂吗？还是她真的跟谁有什么深仇大恨？
她心里有些慌，该不会是她真的触到墨凉的什么点了吧？
花漫歌对事也很敏感，自然是察觉到可能会出什么事——等安鹏永吃完饭，她就连忙把安鹏永拉走了。
……
此刻，如春居内安静得连梅樱的脚步声都清晰可闻。
梅樱撤掉桌上的盘子，没有说出什么。
半晌，墨凉狠狠地说出一句：“是啊，有些人便是这样，做了那般可恨的事情，好话坏话都说尽了，让你如鲠在喉，让你喘不过气，你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好哇！这种人注定不得好死！真是同西洋神话中的吸血鬼一样！”
梅樱想起自己方才说的话，脚步顿了顿，不过理智告诉她，没有小姐解决不了的事情。
她还是别说话了。
安紫清也没听懂墨凉在说什么，啥吸血鬼？
她觉得墨凉应该不是为她的事情生气，哪有人会随便为别人的事情共情成这样啊。
应该是墨凉自己的事情。
安紫清没有开口，她准备发挥演技了，一直耗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她的眼一闭，睫毛慢慢垂了下来。
——啊，你不emo，我就先emo了。
要用自己的经历调动对方的情绪。
“墨贵人说的是。是吧……你看外头的人，一直编排我，什么话都让他们说完了，我说什么，干什么，都是没理的。我倒是还好，只怕换个人，早就觉得世间不值得，离世而去了吧。”
安紫清的头慢慢往左下方偏去，长发轻轻垂落下来，遮住了右半边脸。
竟有种乱世将至，少女于战场上轻舞，与世诀别的凄美动人之感。
是这种中二少女会喜欢的样子。
墨凉一看自己好像触动了安紫清的伤心事，立马就急了，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了：“安姑娘，我并非是说你的事情，抱歉让你想起了你的心事，我……”
安紫清虽然只是坐在如春居里，身上也是毫发无伤，但她只需一撩头发，抬起眸，就能无端给人一种战损美人故作坚强的感觉。
她似是怔怔地看了墨凉一眼：“你不必这样在意我的。”
复而马上又低下头去。
在……意？
墨凉此刻的心情难以言表。
像是她在路上不小心踩到了人，她向人道歉，对方还反倒向她连连赔不是，说她不用道歉，不用这么在意自己。
她一时竟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
再想想那么多年围绕这安姑娘的传闻……她真的一点儿都不在意吗？还是说，她已经臣服于命运的安排了？
墨凉已然浮想联翩，脑中构思出了一段旷世传奇。
墨凉害怕自己再不说什么，会引起她和安紫清之间的误会。
她瞧了瞧四下无人，将自己的宫女也屏退后，才说了一句：“安姑娘，你可得提防着傅美人……”
傅依若？
安紫清立马就想起了之前青瓷跟她说过的话。
看来这宫中真的是藏龙卧虎，表面多单纯的人看起来都不太可能真的单纯。
安紫清：“你继续说，没事。”
似是害怕墨凉不信任她，她又挪了挪坐着的椅子，朝墨凉靠近了些。
她笑着：“我绝对不告诉别人。”
……
墨凉说了很多很多，有时激动的时候，安紫清也能恰到好处地安慰下她的情绪。
墨凉还有一个姐姐，叫墨微。
墨微和傅依若是三年前那一批入宫的秀女。
其实墨氏也不是什么世家，所以墨微一入宫的时候甚至只是个常在。
但，在沈巍真初次翻了墨微的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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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后，他便迷上了墨微。
年末之时，墨微就已位居嫔位。
当时沈巍真只是宠墨微，对她没有爱，也觉得她在这深宫活不活得下去，得看她的造化。
玉兰菀自然是看不惯墨微的。
太后也觉得这样的女子太妖里妖气，不宜在宫中留着。
墨微也是个没心机的，遇事从来不懂得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平时有些妃子刻意刁难她，她明明知道不是自己的错，却还是每一次都甘愿认罚，事后也不会在沈巍真面前撒个娇，就任凭这些妃子欺负她。
她以为，自己在妃子们面前伏小做低，便能求得安稳。
皇后一直不管事，后宫里玉兰菀一家独大，太后当然一直也看不惯她，但太后也不见得看得惯皇后那样什么也不争的性子。
而且玉兰菀确实也有手段能治住很多人，虽然手段是狠了些——却与皇帝很像。有她在，宫中确实少了很多明争暗斗，因为大家都斗不过她。她的狠厉，明目张胆。
倒是皇后，坐着母仪天下的尊位，却从来什么都不管——她能当皇后，也是得益于她家世高，是当今丞相之妹的缘故。
且这二位都是宫中的老人了。
可墨微算个什么东西啊？没有家世，没有手段，没有资历，空有一身宠爱，只能是个祸害。
太后也不想脏了自己的手，去亲自解决一个尚在嫔位的女子，反正当时的玉兰菀也看不惯墨微，她只用等着看好戏就是了。
当时傅依若便投靠了玉兰菀。
经玉兰菀言语一挑拨，她自然是上刀山下火海都愿为贵妃娘娘肝脑涂地。
只有攀上玉兰菀，她才能有光明的未来。
于是傅依若便照着玉兰菀的要求，总是跑去内务府半路截走墨微的份例和她要的东西。
墨微的陪嫁宫女自然不干，当即就冲到傅依若那儿同她理论，见傅依若对她似乎爱答不理，也不打算还东西，语气激动便撂了几句狠话，险些动手跟傅依若拉扯起来——实在是忍不住了。
傅依若当时便故作无辜，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不知嫔妾得罪了你们娘娘什么，竟引得身为她陪嫁宫女的您亲自来解决嫔妾。
她善用语言艺术，本来宫女只是来讨个说法，经她一说，就成了什么“解决”。
宫女再说，傅依若直接就声泪俱下地哭诉，说什么娘娘生气是应当的，要杀要剐随便您。
宫女：“……”
您倒是把我们娘娘的东西还回来啊？
出了那么大的事情，自然早就传遍了。
奈何内务府自然守口如瓶，不会告诉大家真相；后宫嫔妃们都嫉妒墨微嫉妒得要命，都认为是墨微恃宠而骄，心头不舒服就要找个低位嫔妃出气，傅依若实惨。
墨微知道了这件事，急忙带着一些礼品上门找傅依若道歉——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事情闹成那样，还是来尽一尽自己的心意吧。
落在其他人眼中，就是她心虚了，是她先要跟傅依若过不去，这回才会来道歉。
傅依若便装疯卖傻，装作很害怕墨微的样子，畏畏缩缩，却又在外面似乎强撑着对墨微恭敬的模样，看起来像是墨微动用什么手段恐吓了她一样。
据说，傅依若还吓得大病了一场，发了高烧，胡言乱语了三日。
墨微：“……”
怎么回事啊？
其实她真的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可是谁又会信。
经太后上方一施压，沈巍真也不会为着一个妃子跟自己母亲过不去，于是次日便将墨微打入了冷宫。
……
安紫清听完了之后心头倒没有什么波澜，因为后宫里这种事情是常有的——虽说这后宫好像不如现代播出的那些宫斗剧里斗得那么激烈，但也可能只是因为有了玉兰菀，其他人都搞不起什么事情。
像这些低位嫔妃之间耍小心思的事，本来也很正常。
诸事万般，皆是命数吧——像墨微这样的性子，本也在后宫里活不了多久。
安紫清倒是有些好奇：“墨贵人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其实理由她当然知道，别的话她还是不要多说的好，记得立好自己的无知小白兔人设。
墨凉一边说，一边哭得不能自已。
她一边抹泪，一边说道：“宫里人人都看破真相不说破，大家都知道，我为什么不能知道呀……这世间的人，谁又不是瞥见了无数丑事，从不开口说话，却等到自己有朝一日摊上事的时候，故作一副无辜的样子，妄图让旁人为自己说话，真好笑呀，哈哈哈……”
安紫清：“……”
不是，我问，你就情绪失控，说那么多话啦？
我觉得你在这宫里也活不太下去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