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浮出水面,新鲜空气争先恐后涌入肺腑。
“咳咳咳……”劫后余生的窒息感仍未消散,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胸腔生疼,带着河水的腥锈气息。
云凝伏在岸边的湿泥上,双手撑着地面,指节因为用力泛白,脊背绷得像拉满的弓弦,疼得半天直不起身。
偏过头,咳出几口带着泥沙的河水,喉咙里又痛又涩。
冰冷的河水顺着湿漉漉的发丝往下淌,几缕青丝黏腻地贴在颈间,虽是夏日,山风一吹,寒意却仿佛钻进了骨缝,冻得她牙关不受控制地打颤。
勉强扶住岸边粗糙的岩石稳住身形,云凝喘息未定。
泪眼朦胧间,她看见男人正扶着岩壁站立,身形微晃。
“你怎么样?”她哑着声问。
正欲撑身站起,目光却猛地顿住。
只见男人背后的衣衫不知何时被血浸透,暗红的血色混着河水不断往下淌,在地面晕开一片刺目的痕迹。
应是方才坠落时,他用后背护着她撞在水底的岩石上弄的。
这个念头刚闪过,云凝的心就猛地一揪。
心底莫名升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没事。”男人声音沙哑得厉害。
嘴上说没事,但转身的动作却明显迟滞,“天色不好,要尽快回去。”
他话音未落,头顶骤然滚过一声闷雷。
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砸下,顷刻间密集成帘,抽打在脸上隐隐生疼。
云凝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乌云低压,如泼墨般笼罩整座山峦。
六七月的雨便是这样说下便下,这场雨,恐怕不会小的。
“先找地方避雨,你的伤不能淋。”
云凝想也没想,不由分说地拽住他没受伤的胳膊,半扶半搀地扶他往山坡内侧走。
她记得这附近有个山洞,小时候跟今宵采野果时,他们曾来这边躲过大雨。
雨势渐大,雨水模糊了视线。
苏玹低头,目光落在女子拽着他胳膊的那只手上。
她的手指纤细,指腹带着常年干活的薄茧,此刻却因为太过用力而紧扣着他的衣袖,指节泛白,像是要嵌进布料里。
女子的身量不算娇小,却也只到他下颌的位置。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单薄的肩膀在微微颤抖,显然快要承受不住他的重量,可她依旧卯足了劲把他往身边带,每一步都走得格外用力。
风裹着雨丝打在身上,她额前的碎发被雨水打透,狼狈地黏在皮肤上,鼻尖冻得通红,嘴唇也抿成了一条线,可那双眼睛却依旧亮得很,像落了星光的寒潭。
苏玹恍惚间发现,他好像有些难以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了。
山路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泥泞不堪,格外湿滑。
云凝咬紧牙关,几乎是半背半拖着男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
终于,在一片密生的灌木丛后,她找到了山洞的入口。
云凝用尽最后力气把男人半拖了进去。
这处山洞不深,却足够遮雨,角落里还堆着些干枯的树枝和败叶。
扶“萧季”靠岩壁坐下后,云凝转身便去拾柴。
打火石在掌心擦了又擦,火星溅在受潮的柴禾上,冒出呛人的浓烟,云凝被熏得眼泪直流。
好在,多试了几次后,一缕微弱的火苗颤巍地升起,逐渐燃成了温暖的火焰。
云凝松了口气,正想让男人靠近些取暖,回头却见他倚在石壁上,低着头,闭着眼。
男人脸色白得像宣纸,嘴唇泛着青紫色,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湿,一缕缕贴在皮肤上。
“萧季?”云凝试探着叫他,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指尖瞬间被烫得缩回。
好烫!
定是伤口沾水后又淋雨,引发高热了。
若不寻些草药止血退热,只怕……
心猛地往下沉。
白日里采的草药本可应急,却早在坠崖时连同药篓一并被急流卷走,不知所踪。
眼下再想寻得这些药草,只能冒雨出去了……
云凝转头望向山洞外。
暴雨如倾,雷鸣仿佛就在头顶炸开,天色昏沉得如同入夜。
此时贸然出洞,危险可想而知。
但是她若不去,只能看着他烧下去,他的血再这样流,恐怕也难撑到明日。
喉间猛地涌起酸涩。
云凝咬紧下唇,将燃旺的火堆朝男人挪近,又解下自己半干的外衫,轻轻披覆于他肩上。
随后撕下裙摆,为他简单包扎伤处。
目光掠过洞外如瀑的雨幕,再落回他烧得昏沉的面容,云凝咬了咬牙,起身头也不回地冲入雨中。
……
不知过了多久,苏玹从一片混沌的痛楚中勉强挣出几分清醒。
背后的伤已痛得发木,像压着一块冰硬的石头。
他吃力地抬眼,只见山洞里一片昏暗,除了洞外隐约的雨声,再无别的动静。
那个熟悉的身影,不见了。
身旁那堆火早已燃尽,连半点余温也无,只剩一堆冷灰。
显然,她已离开多时。
……是了。
他合上眼,喉间无声地滚了一下,唇角扯出一丝极淡的弧度,带着自嘲的意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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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究还是嫌他麻烦,先走了。
寒意从四面八方漫上来,裹住他发烫的皮肤,也渗进骨头里。
他再无力支撑清醒,意识一沉,又一次坠进了昏沉的黑暗中。
……
恍惚间,他回到了母亲宫中那间空旷寒冷的偏殿里。
地砖的冰冷透过薄薄的鞋底,一丝丝渗入脚心,蔓延至全身。
视野低矮而模糊。
抬眼,只见一道华服身影背对着他,立在窗前,如同一尊没有温度的玉雕,周身弥漫着令他不敢靠近的疏离与哀怨。
他下意识地向前挪了一小步,喉咙发紧,怯怯地唤了一声:“母亲……”
那身影骤然一僵,猛地转过身来。
他曾觉得母妃是世上最美的人,可此刻,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一层冰冷的、几乎要将他刺穿的厌恶。
“别叫我母亲!”她的声音尖利得吓人,每一个字都像冰棱砸在他心上,“我可不是你母亲!你母亲是东宫的那位!”
“啧……苏玹,看看你这张脸……这眉眼,这神态……呵,伪装成这幅无害模样,真是和他一模一样!不愧是你父皇的好儿子!”
“父皇”两个字从她苍白的唇间吐出,带着一种淬毒的恨意,让他浑身一颤。
他还来不及反应,她已几步冲到他面前,冰凉的手指狠狠攥住他细瘦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里。
剧烈的摇晃让他头晕目眩,只听见她歇斯底里的声音在耳边炸开:
“为什么你要来到这个世上?若不是你……若不是你拖累了我,我早就离开这个令人作呕的地方了!”
她的眼神狂乱而骇人,仿佛透过他,死死盯着另一个她恨入骨髓的男人。
“你不该活着……你就该和他一起消失!”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任由母亲将他粗暴地拖拽着,一路踉跄。
直到后背猛地撞上冰冷坚硬的井沿,那口宫里废弃已久的深井里冒出森森寒气,几乎要把他冻僵。
她松开了手,他瘫坐在井边,仰头望着母亲扭曲而绝望的面容,那双曾让他渴望亲近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抛弃他的决绝。
悲伤如同冰冷的井石一样,瞬间淹没了他。
就在他以为自己必将坠入身后无尽的黑暗时,那掐着他的手却猛地松开了。
她像是骤然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悲鸣,最终决绝地转身,再也没有回头。
只留下他一个人,坐在彻骨的寒冷和巨大的恐惧里,被全世界遗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