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县伪政府，后宅书房。
伪县长赵启贤像一尊失了魂的泥塑，呆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攥着张刚收到的拜帖，一脸阴霾，眼神幽深。
日本人还是来了！新任沧州日本宪兵队长，竹下孝治大佐。
这几个字像针一样的扎着他的眼，一股凉气顺着尾巴根一路蔓延到脊梁骨。
松本刚像死狗一样被拖走，这就又来了一个。
他连这人的面都没见过，只知道是从关东军调来的，据说“熟悉对华事务”。
“熟悉”？赵启贤心里一阵发苦，这怕是比松本那种明火执仗的疯子更要难缠。
他扶着太师椅的扶手，冰凉的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强行凝聚。
不能慌。必是要应对的。竹下与松本不同，松本之辈，只知逞一时之快，而此人所要的，恐是统治的实效。
若是拒绝，便是自绝于当下之局面。这顶乌纱帽丢了事小，只怕这项上人头，乃至满门亲眷，都要为之陪葬。
但若全盘答应，往后这沧州地界上，自己就将彻底沦为一条听他使唤的狗，再无半点转圜余地了。
必须在这不得不为的周旋之中，寻得一丝……一丝能让我赵某人在这沧州地界，还能勉强算是个人，而不是一条狗的余地。
“老爷，人……人已经到了前厅了。”管家赵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惶恐。
赵启贤一个激灵，猛地站起，动作太快，眼前竟黑了一瞬。
他扶着桌子稳了稳心神，深吸一口气，努力将脸上所有不该有的情绪通通压下去，挤出几分微笑的神情。
“快请！不……我亲自去迎！”
他快步走出书房，穿过两进院落，来到前厅。
只见一个身着合体军装，身形不算高大，却站得笔挺的身影，正背对着他，欣赏着墙上挂着一幅仿制的《沧江独钓图》。
听到脚步声，那人转过身来。
没有松本那种几乎要溢出来的暴戾，也没有一般日本军官常见的倨傲。
竹下孝治的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
他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眼神平静，却像是能穿透皮囊，直看到人心里去。
“赵县长，冒昧来访，打扰了。”竹下微微颔首，中文说得字正腔圆，虽带口音，却异常流利。
赵启贤心里“咯噔”一下，这开口就更不寻常了。
他赶紧上前一步，腰习惯性地弯了弯：“竹下太君驾临，蓬荜生辉，何谈打扰，快请上座！”他引着竹下在主位坐下，自己则欠身坐在下首。
侍女奉上茶，清透的玻璃杯里，一根根细嫩的毛尖缓缓地落到杯底，一股浓郁豆香弥漫开来，算是稍稍缓解了厅内凝固的空气。
竹下没有动茶杯，目光平和地看向赵启贤，开门见山：“赵县长，鄙人初到沧州，听闻此地民风淳朴，文化底蕴深厚，心向往之。明日恰是中元节，乃是贵国祭祖祈福、慎终追远的重要日子。”
赵启贤脸上堆着笑，心中却警铃大作，不知这日本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如此良辰，”竹下继续道，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若能由县政府出面，组织一场法会与放生会，一来可为沧州祈福，超度这连年战乱下的亡魂，祈求和平。二来，也可彰显日中亲善，地方安定之气象。不知赵县长意下如何？”
赵启贤脸上的笑容不由的僵住了。
法会？放生？还声势浩大？
他心底一股邪火猛地蹿起，眼角抽搐一下，几乎要冲口而出——你们日本人杀人如麻，现在倒想起来超度亡魂了？这沧州的亡魂，多半是你们造的孽！还嫌不够乱吗？陈医生的事才刚消停，这又要搞这么大阵仗，万一……万一再出点什么事，我这顶乌纱帽还要不要了？我这颗脑袋还要不要了？
他眼神闪烁，恨不得，恨不得立刻找个洞钻进去，永远不用再面对这些日本人。
但……
他僵着假笑，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温和的竹下，他比十个狂躁的松本加起来都可怕。松本的疯狂是看得见的，这竹下的心思，他摸不透。
拒绝？他连这个念头都不敢有。
赵启贤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感觉喉咙干得发紧。他端起茶杯，垂下眼皮，小心地喝了一口茶，可那滚烫的茶水也没能温暖他冰凉的手指。
放下茶杯时，他脸上又重新堆满了笑容，只是眼角的肌肉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
他脸上堆起谄媚的笑，身子躬得更低了些，语气极为诚恳：“太君慈悲，心系百姓，下官感佩万分！能为此等善举效力，是下官的福分。只是……这中元法会，依老礼儿规矩繁多，仓促之间，只怕……只怕场面寒酸，筹备不周，反倒失了皇军的体面，辜负了太君的信任。您看……可否宽限两三日，容下官细细操办，务必办出一场‘配得上皇军恩德与沧州祥和’的盛会？”
说完，他停顿了几秒，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又挤出一句话，声音微颤：“这法会与放生会，乃是功德无量的善举，下官……下官责无旁贷！”
竹下镜片后的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那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也似乎更冷了些。
竹下忽然轻轻笑了一声，仿佛想到了一个有趣的想法。
“赵县长过虑了。我们追求的是心诚，而非排场。场面简单些，反倒更显质朴虔诚。这样吧，为了不给县府增加负担，具体事务，我让‘新民会’的人来协同办理，他们熟悉民俗。赵县长您只需出面主持，以示政府倡导即可。”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恳切”：“如此一来，既不会仓促，也不会失了体面。赵县长，这岂不是两全其美？”
赵启贤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立刻站起身，对着竹下深深一躬，语气急切地“感激”道：“太君体恤！如此安排，实在是……实在是周全！解了下官的燃眉之急！下官……下官感激不尽！”
在他鞠躬低头的一瞬间，一阵强烈的眩晕猛地袭来。眼前一黑，耳朵里嗡嗡直响，几乎让他站立不稳。
那藏在袖中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用指甲狠狠掐入掌心。
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汗珠子如同一条条冰冷的蛇，沿着脊椎急速滑下。
他的大脑里一片空白，只清晰地响起一个绝望的声音：完了。新民会……那是比宪兵队更毒的一群地头蛇。让他们插手，这沧州城里，日后还有我说话的份吗？我彻底成了摆在堂上的泥塑木偶，连牵线都不在自己手里了。
高明……真是高明啊。松本是用刀架在我脖子上，逼我吃屎。这位竹下，是笑着把屎端到我面前，还替我找好了理由，让我自己高高兴兴地吃下去……我还得谢谢他。
当他直起身时，脸上已恢复平静，只剩下一丝笑意。
他哑着嗓子，疲惫地说：“下官一切听从太君安排。明日法会，下官定然准时出席，绝不敢误了太君的大事。”
竹下这才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军装下摆：“既然如此，鄙人就静候佳音了。告辞。”
“下官恭送太君！”
赵启贤一路将竹下送到大门口，直到那辆黑色汽车消失在街角，他弯着的腰才猛地直起来，眼前又是一黑，随即浑身无力。
他站了片刻，才慢慢走回到书房，反手紧紧关上门，慢腾腾地坐回圈椅，像瘫痪一样靠着冰冷坚硬的椅背，脸上神情变幻不定。
冷汗早已浸透了内里的衣衫。
他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明天……明天这场法会……
他闭了闭眼，哑着嗓子对着门外嘶声喊道：“赵福！赵福！去！把维持会长，还有商会那几位，都给我叫来！立刻！马上！还有，先送盘子枣糕进来。”他吧唧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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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巴巴地嘴，想吃甜食、蜜饯。
同一时间，在长寿堂医馆后院。
小毛驴七宝悠闲地甩着大尾巴，一会啃两口豆饼有滋有味的咀着，一会再啃两口庆渔刚给它扯的青草，吃得直掉绿渣渣。那鸡蛋般的大眼睛里闪着愉悦的光芒。
它还操心地抬头看看天，雨停了一会儿了，但天色一如既往地沉郁，它那大耳朵颤巍巍地晃动一下，对这天气十分的不满。
又瞧瞧湿漉漉的院墙缝隙，那里长满了翠绿的苔藓，一条条的在墙上蔓延，远远地看，真是很好吃的样子。七宝挣了下脖子上的缰绳，那鸡蛋般的大眼睛闪过一丝不满，眼珠不由的转向窗户，张了张鼻孔，龇出大板牙，却生生忍住了嘶叫。
它感觉到了，主人情绪不好。
屋内，林卓坐在桌子前，眉头紧紧皱上，聚精会神地盯着眼前的笔记本。
笔尖不时的划着粗糙的纸面，发出时而急促、时而停顿的“沙沙”声。
纸上，一项项关乎“蜂窝煤”落地的关节被清晰地列出：
【原料供应-已打通】
策略：股东刘文正先生负责建立外部供应链。原料由“公司”统管，各户按需领取，凭条核销。
备注：此环节风险与成本由组织承担，确保了生产的源头稳定。
【人员动员-待定（提交胡掌柜）】
问题：我无人脉基础，无法出面召集。
建议方案：提请胡掌柜斟酌可靠的人选，召集百姓，以“按件计酬，居家可做”为号召，于卫河街居民，进行初期、隐蔽的串联。此为一切之始，需慎之又慎。
【生产模式-核心架构】
策略：“家庭分散生产，公司统收统销”。
优势：隐匿、速启、成本低，可充分调动妇孺老弱。
【质量把控-关键设计】
策略：推行“小组长”制。约十户为一组，公推或指定一位精明强干、厉害的老太太为佳者，担任组长。
职责：负责分发原料、收集成品、初级质检。
激励：其个人绩效与全组总产出及质量挂钩。以利益驱使，让其自发成为质量的“守门人”。
【仓储安保-提请支援】
问题：原料与成品仓库，乃重中之重，需绝对可靠之人与地。
决策：提请胡掌柜斟酌，统筹场地与核心安保人员。
【技术培训-紧急且必要】
策略：为求速成与标准统一，技术培训须由林定远主导。
理由：其威信与能力，可服众，可立规，可借此筛选骨干。
她写到这里，笔尖停住了，在“人员动员”和“仓储安保”两项上重重地画了几个圈。
这些都是她能力之外的，她做不了，必须依靠组织。
她轻轻吁了口气，笔尖无意识地点着纸面。
这方案不完美，可她只能想到这些了。而且她用的是简体字，不过胡掌柜应该能看懂的，这计划应该可行，在现有条件下，要快速办一场赈灾活动，快速启动，也只能这样了。至少有了一个大概的框架和路径。剩下的，就需要大家群策群力了。
她琢磨得十分投入，嘴里无意识地喃喃念着：“还有……工具损耗，邻里纠纷，万一有人手脚不干净……”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轻微的叩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林卓有些不耐烦地抬起头，活动一下肩膀，这个时辰，会是谁？
她起身去院子开门，门外站着的是栓柱。他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
“林姑娘。”栓柱的声音很低，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公事公办地将一张折叠的小纸条递了过来，“掌柜给你的。掌柜地说……让你务必休息，这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大家。”
林卓一怔，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