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窗外雷声滚滚。
辛莲慌忙低头查看自己，生怕一不小心就又被时空排斥了。
竹九襄紧紧盯着她，星眸微眯。
之前在雪山上，他看出这女子并非人族，但也看不清原身。修得人身，却毫无灵力，就连妖力也没有，倒真是奇怪。
她究竟有何来历？
竹九襄十分好奇，可她偏说不能算。
“有没有纸笔？”辛莲问。
竹九襄袖袍一挥，桌上便凭空出现笔墨。
辛莲急急磨了墨，提笔就要写什么。但那只笔刚落下，墨点在纸上游走，一个字尚未成形，就已经消失。
辛莲微怔，竹九襄大惊。
窗外已无雷声，风雪却在怒号。
“把笔放下。”竹九襄说，神情复杂。
辛莲照做。
墨笔落在宣纸上，鼻尖滴下的墨汁落在纸上，又转瞬消失。
竹九襄右手掐起，开始算起这支墨笔。
辛莲不能算，他自己也不能算，那就算算这笔。
一支笔的一生是怎样的？
从它经由各种材料打磨制成后，就被摆上了货架，历经无数人的挑选，最后被人带走，然后开始书写的一生，直到终结。
然而，竹九襄却只能看到一片黑暗。
“呃——”
他闷哼一声，脱手扶住桌沿，唇瓣有血溢出。
“竹九襄！”辛莲想来扶他。
竹九襄心中大动，一种劫难当头，和平不再的预感突然浮现。他顺手握住辛莲手腕，扬声道：“我们走！”
一道流光破窗而出，直直飞向雪山。
无极宫，天机殿。
竹九襄按着辛莲坐在蒲团上，自己也跪坐在桌前，桌上摆着一个悬空的小圆球，球内是一片星海，其中万千星子，明明灭灭，不时有闪耀的光点飞来飞去。
这应该是无极宫宫主平日测算的大殿，两人身前是几排书架，身后是半开的窗户，能看到殿外的繁花盛景。
但此刻事态紧急，辛莲自是无心打量。
竹九襄一手悬在星盘上，另一手抽过桌上木筒里的三根算筹，随意一抛，就开始测算。
星盘中，斗转星移，算筹也摆出了一个奇异的姿势。
辛莲微微提起了呼吸，竹九襄双目紧闭。
既然小妖提到人魔两族，那他就来算算！
虽然早上才刚算过，但天机易变，命数多舛，再算一次又何妨！
倘若这小妖正是未来的一线生机，那他绝不能放过！
且算算——人族！
竹九襄骤然睁眼，那双星眸已然变成一片纯白。
星海旋转，算筹偏移，书架上的书无风自动，唰唰作响。
辛莲什么也看不到，灵力气流让她不得不闭上眼睛。
或许过去很久，也或许只是几息，辛莲先听到了什么声音。
“噗——”
她心下不安，忙睁开眼。
那三根算筹重重落在桌上，四分五裂。
竹九襄吐出几口血，墨发皆白，无力地倒在桌上。
“竹九襄！”
辛莲扶起他，却见竹九襄双目紧闭，流下两行血泪。
“你的眼睛！”辛莲错愕。
到底算到了什么，让他如此？
竹九襄吸了口气，心跳依旧不能平息。
四方巨变，人族断尽，天地坍塌，道法崩坏。
人界……怎么会变成这样？
明明早上算时，一切依旧如昨。
这期间，就是多了个小妖……
他睁开眼，原本明亮的眼眸变得暗淡，像是蒙上一层擦不掉的灰雾。
他瞎了。
辛莲颤抖着手，轻轻为他拂去血泪。
“小妖……”竹九襄声音颤抖。
“竹九襄……”辛莲低低呼唤。
然而，辛莲的手开始变淡。
这里的时空已经察觉到她了！
不待她出声，竹九襄也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他坐起身，抬手掐诀，一道阵法自无极宫底下浮现，将整个无极宫笼罩进去。
“一思！”他朝殿外呼唤。
殿门被推开又关上，一人很快越过书架走过来。
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他看见竹九襄的样子，脸色一变，急得想要出声，但看辛莲在一旁，便还是先行了礼问好，然后也在桌前的蒲团上坐下。
这才开口：“师尊！您这是怎么了？出了何事？”
虽然焦急，可却依旧保持镇定。
竹九襄咳嗽一声，然后转头面向辛莲。
“阵法已经开启，能短暂保护你一段时间，小妖，你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说。”
梅一思也立刻严肃神情。
辛莲的手掌已经消失，但手臂消失的动作却停止了。
她于是开口，挑着重点讲述。
“八千多年后，魔族实力比以往更甚，攻破魔门，企图侵占人界，虽然只和人族胶着一年，但未必不是先行试探，下一次或许就是两界大战了。”
“在此之前，有大魔在人界蛰伏，还牺牲了两颗魔种。其中一颗，种在了一位名叫辛……”
“轰——”
外面的阵法骤然破碎。
辛莲连忙改口，语速飞快。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他出生在八百年后，名下有七位弟子，天……”
“噗嗤——”
有什么从窗外飞进来，刺中辛莲。
竹九襄面露惶然，手拉着辛莲，却没来得及拉开她，而梅一思骇然地瞪大眼睛。
只见一块又长又厚的冰棱穿过辛莲的腹部，冰棱的前尖距离竹九襄的眼睛，只有一指的距离。
辛莲垂眸，只见身上已经开始变淡。
没时间了！
竹九襄立刻反应过来，一手又开始掐指。
八百年后，姓辛，名下徒弟七人……
“不……”很快，他停手，有些犹疑地面向辛莲。
“八百年后，的确有一个姓辛的人出现，且他命格十分不同，但此人一生，只有一个徒弟！”
“不！这不可能！明明我是小七！”辛莲不敢相信。
竹九襄又道：“一思！”
梅一思得令，也立刻掐指一算。
但他和师尊算的一样，瞪大眼睛：“没错！此人只有一个徒弟！”
竟然如此！
辛莲难以置信，但她又快要消失了，只好不顾一切说着：“这人身边有大魔蛰伏，给他种下魔种！魔族绝不会将魔种浪费在一个普通人身上！一定不能再让魔族得逞！要改变——”
改变什么？
竹九襄和梅一思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两人“眼睁睁”看着辛莲从他们面前消失。
“小妖……”竹九襄喃喃。
伸出手去摸索，却什么也摸不到。
辛莲消失了，但也只是从这些人眼前消失。
她还在这里，只是没人看得见。
辛莲抿了抿唇，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难过。
她已经提醒了，师尊的命运真的会改变……吗？
还有他们算的，为何师尊命里只有一位弟子？
辛莲看见梅一思扑到竹九襄身边，小心扶着他，为他输送灵力。
“师尊？刚刚那位仙子是谁？您是算了什么才会如此？她提到魔种，那——”
梅一思突然卡壳，辛莲腹部骤痛，只能眼睁睁看着梅一思脸上的凝重消失，转而慌张，最后茫然。
不！
竹九襄抓住弟子的手臂，急声呵斥：“一思！不能忘！一思！”
他窥天命，测算一界命数，如今已是死路。如果一思的记忆也被强行抹去，那还有谁，能改变这人界命运？
竹九襄试图唤醒梅一思，然而他自己脑中，那些方才经历的数个画面也依次消失。
魔种、被冰棱贯穿的小妖、生灵涂炭的人间、雪山上惊鸿一瞥的小妖……
梅一思呆呆低头：“师尊？我怎么……啊？您是怎么了？怎么会……”
他话没说完，竹九襄已经身子一弓，吐出大口血。
艳丽的红色从他口中喷出，将那身青衫染的暗黑。
“师尊！”
竹九襄无力倒下，一只手紧紧攥着梅一思的手臂。
“八……”
八什么？
竹九襄只留下这一个字，就呼吸一停。
竹九襄！
辛莲扑过来，却怎么也触不到人。
梅一思抱着竹九襄痛哭，青衫客在他怀里化作金光消逝。
白色大门在辛莲身后打开，她终于真正消失。
空间内，辛莲抬眸，那枚龟甲上出现一道深深的裂痕，差点令它碎开。
龟甲坚持不了多久了。
白门再次打开，辛莲呆呆走了进去。
熟悉的大花园，辛莲走到树荫下，垂眸，依然能看见腹部的冰棱。
奇怪的是，她没有血流出来，但疼痛依旧。
辛莲尝试过拔出冰棱，任凭力气再大，冰棱也分毫未动。
她靠着树坐下，微微侧头，透过几步外的木窗，看见里面正襟危坐的青年。
是长大后的梅一思。
这次他看不见辛莲，辛莲已经在宫里转了好几天了。
梅一思每天兢兢业业，早晚都要观星和测算，不是在修炼，就是在学习如何加强自己的测算之术。
他好像真的忘了少年时那堪称离奇的一幕。
但夜深人静时，他会爬到观星台，盯着自己的龟甲发呆，右手无意识地在地上画着什么。
辛莲盯了一会儿，才看出来。
——八。
梅一思没忘记师尊临死前，留下的最后一个字。
他日日参透，却始终不能破解。
龟甲虽然听到了辛莲的期望，但它并不由辛莲掌控。无论是回到何时何地，还是想走想留，都不由她。
于是，在这座只有梅一思和无数植物的无极宫里，辛莲再烦躁，也只能耐下心，默默跟着梅一思。
梅一思性子太稳，几乎就没有出过无极宫，唯一的一次，就是带了个萝卜丁回来。
三岁的小萝卜指着一处，眼巴巴问梅一思。
“师尊，她是师姐吗？”
梅一思：？
辛莲：……
他抬头去看，那里哪有人？
而辛莲很清楚，这小团子看见了自己。
但也就这一瞬而已，后来她再试探，山二川却根本看不见。
再后来，他就长大了。
辛莲想，或许是小孩子，一颗心还干干净净的，所以能看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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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梅一思坐在那张桌子后面，山二川乖巧坐在对面。
他突然侧头，轻声说：“你在这里，对不对？”
“……”
坐在他身旁蒲团上的辛莲惊讶抬头。
梅一思眼眸沉静：“十几年前，星象大变，现在就是测算的最好时机。”
梅一思咬破手指，抬手在桌上写下一个“八”字。然后将龟甲抛在空中，开始测算。
八。
到底八什么？
八、八十、八百、八千，还是八万？
梅一思日日钻研这个问题，直到今天，他终于等来拨开迷雾的机会。
梅一思双手掐诀，龟甲不断旋转，手边的星盘也转动着。
他似乎看到了什么，人族、魔族……
梅一思的头发渐渐变白，口中溢血，他咬牙坚持，是对山二川，也是对暗处的辛莲说。
“仙界异动，欲念成魔，从仙界出逃。两位仙君下凡，却不知所踪。百年后，一子金瞳，似与上界有关。”
梅一思的龟甲碎裂，说完便狂吐鲜血。
辛莲都来不及多看他，就又被吸走。
再睁眼时，辛莲跌坐在地，好一会儿没有回神。
梅一思的声音还在她耳边不断重复。
仙人的欲念成了魔，又从仙界逃出来。那两位仙君，指的是师尊和她？毕竟师尊不是说，只有他能为自己补魂？可梅一思又说师尊与上界有关？那另一位仙君，是谁？
是……云昭吗？
十样锦对他的态度怪怪的，以前很不屑，认主之后却好了很多，有时候还说一些奇怪的话，它是不是已经知道，云昭就是它以前的主人——那位飞升仙界的三吟宗祖师爷？
辛莲在地上坐了好久，才打起精神起身。
前面是热闹的长街，辛莲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一颗小石子突然打到她脚上。
辛莲抬眸，就见眼前的巷子里，几个小孩正欺负一个蜷缩在墙角的小乞丐。
他们从地上捡起石块或树枝，笑着丢在小乞丐身上，嘲笑他，还吐口水。
辛莲本来不想理会，可那小乞丐已经看见了她，发出微弱的呢喃。
“救……救救我……”
辛莲脚步一滞。
“求你……救……救我……”
竹九襄和梅一思已死，她如果再出手，是否又会改变谁的命运？
辛莲闭了闭眼，想要离开，可双腿却千斤重。
那些小孩见她不管，更卖力地欺负人，已经开始上脚踢了。
小乞丐虚弱地连惨叫也叫不出来。
“滚！都滚！”
小孩们被辛莲吼得一溜烟跑了，辛莲走上来，扒开小乞丐一看。
他很小，大概只有五六岁，穿得非常单薄，头发乱糟糟的，脸也蜡黄，唇瓣干裂，骨瘦如柴，气息微弱。
只有一双还算明亮的眼眸，努力撑着眼皮。
小乞丐用最后的力气紧紧抓住辛莲的手指，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
“求你……救救我……”
生命虽小，但求生欲大。
辛莲微叹，抱起小乞丐离开了。
她全身上下，只剩下一根发带，这发带是法器，倒也能典当一些灵石。
但辛莲有点不舍得，这是何天衡送的，她不想失去。
可怀里这个生命也快要死了。
辛莲咬牙，还是去了当铺。
发带换了灵石，辛莲去了一家客栈，先是喂了小乞丐一碗粥，然后将他洗干净，丢到床上休息。
洗干净的小乞丐眉眼干干净净的，辛莲看着他的脸，莫名觉得有几分熟悉。
辛莲无聊地看着窗外，刚才她就和伙计打听了，现在是贰肆壹零零年，师尊还没出生，这里是南华的一座无名小城。
辛莲不知道在这里会遇见谁，又会停留多久，只能顺其自然。
晚上，小乞丐就醒了。
他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珠看着辛莲，她觉得更熟悉了。
“谢、谢谢您。”小乞丐鼓足勇气说，还腼腆一笑，露出浅浅的酒窝。
辛莲瞬间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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