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
喻霁回答地斩钉截铁，没有片刻犹豫。
母亲身体不好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就算母亲怕她担心瞒着，主治医生也绝对不会——
好，不是不可能。
她冷静思考三秒，就能大概推测出前因后果。
她笃定是唐光耀从中作梗，所以主治医生才没特地告诉他。
他们明明已经达成协议，他还要如此咄咄逼人，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别怪她不客气，免得一而再再而三，白给人占便宜。
*
唐曦看着母亲一分钟变脸三次，就知道她心里必然清楚是谁害她‘不知道’。
她压下打退堂鼓的心思，想着一不做二不休，直截了当开口问道：“妈妈，你觉得父亲是忘记告诉你，还是故意.........有意瞒着不告诉你的。”
母亲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良久，给出的回答竟然是一句反问：“唐曦，你既然能对我提出这两个选项，就说明你心底已经拥有偏向的答案，不是吗？”
唐曦当然心底当然有一杆称：“我还是想听你说。”
母亲轻摆两下脑袋，肩上的黑色长发滑落到背后，坦荡露出留下岁月痕迹的脖颈。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沉稳，目光轻易穿透她的灵魂：“唐曦，你应该清楚我们母女之间的问题，绝不是指出一个坏人就能解决的事情。”
“我知道，我只是——”
“唐曦，你还在期待我是否能给出‘天哪唐曦你误会你爸了，唐光耀是个绝顶好人’的回答，这会让你觉得如释重负，对吧？”
对吗？
唐曦没法反驳。
她睫毛轻颤，垂下脑袋表情有些郁闷，她无法否认直至此刻，心底依旧对父亲还存着一些希冀。
母亲给出答案，告诉她一切都是误会。
爸爸是个好爸爸，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老好人，所有的坏心眼都来源于她的无端臆测。
妈妈是个好妈妈，母女之间不过是有些误会，解释清楚她们就是世界上最相爱的母女。
今日之后，她就能得到她渴望的幸福，快乐美满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可能吗。
唐曦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
但如果由母亲来否定这一切，唐曦就能将自己彻底摘出去，打碎乌托邦幻想的不是她，是母亲。
她心底阴暗的情绪又开始止不住滋生，有一个漆黑的小人在面前茶盏上跳来跳去，对她大吼大叫，发出尖锐而又凄厉的爆鸣，
“唐曦，不是你的错，是妈妈的错，归根结底就是她不够爱你！”
她只要将错误理所当然地丢给母亲..........
唐曦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唾弃自己实在无耻。
她总是埋怨母亲对自己不够忍让，即便真有母爱，她就能为自己放弃一切吗？
她是来寻求真相的，不是来要求妈妈亲亲抱抱的。
她可以用自己还是个孩子的理由开脱，但她当真会觉得高兴吗？
她只要翻阅记忆，就清楚母亲说过无数次真话，她的立场却轻易被父亲的话语调动，将怨恨矛头无故指向母亲。
年幼不是愚蠢的理由，也不是能被无止境原谅的借口。
她应当就事论事，愈发觉得今天的谈话不该不了了之，开口有些难，她就先拿起一旁茶壶，重新给母亲添满茶水。
今天的母亲没有喝红茶，茶壶是沁人心脾的龙井龙井，浅绿的茶水逼近杯沿，母亲将手按在她的手背上，阻拦道，
“够了。”
与此同时，唐曦抬起头看向母亲，母女二人竟然异口同声，话语交叠在了一起。
母亲抿抿唇，笑道：“你先说。”
唐曦没有客气，点头道：“妈妈，我即便已经知道答案，还是觉得应该听听你口中的真相，也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愿意告诉我吗？”
母亲垂眸笑道：“我想说的就是这个，刚才我的态度有些强硬........那不好，我们是母女，而不是你问我答的科学极其，总之，你不知道的我会一五一十告诉你，但究竟该如何看待你的父亲，由你自己下结论，好吗？”
原来母亲也有点后悔方才的强硬态度，意识到这点的唐曦，心情又开始变得雀跃。
她重重点了两下脑袋，轻轻放下茶壶：“好！”
喻霁没有因为唐曦的话松口气，再开口之前，她又有些忐忑：“你确定你想知道吗，有些事情一旦知道，就再也无法回头，你心里的‘好爸爸’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唐曦又嗯了一声，她重新坐回椅子上，双手按在膝盖上，声音比之前任何一次更加坚定：“即便美好幻想终将崩塌，我也想要知道什么才是现实。”
“很好。”喻霁发自内心对唐曦的决定感到开心。
她想，到底还是她的女儿。
“谁都知道忠言逆耳，可如果你也和你父亲一样，一辈子沉浸在‘我是名副其实音乐宗师’的梦想中醒不过来的人，那才当真是彻底完蛋。”
好，母亲竟然如此轻易爆出一个劲爆秘密。
母亲认为父亲是‘假的’音乐宗师。
但母亲似乎并未在‘劲爆秘密’上多做解释的打算，大抵在她看来，父亲是假的音乐宗师，就和她会弹钢琴一样，都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她思考片刻，选择家庭关系作为切入点：“你应该很早就知道，我和你父亲关系不好。”
唐曦嗯了一声，外人只要长眼睛就能发现，何况她这个亲生女儿。
母亲把头发拢到耳后，发出一声轻笑：“我想在你的记忆中，我们也不是从开始就关系恶劣的。”
母亲说的是实话。
她也是做过快乐孩子的，父母就算产生争执，也会刻意避开她，她看不见，就当没有。
父母之间糟糕关系真正的爆发，演都演不下去，大约是在她初中的时候。
初中。
唐曦突然有了答案。
母亲接下来的话语，也算是印证她的猜测：“我和你父亲最初也就像是寻常夫妻一样，虽然感情不多，但为了孩子还能伪装一□□面，直到你外婆彻底发病，我才算看清他的真面目。”
唐曦不确定自己该不该说，但还是忍不住发问：“你是说外婆自杀.........吗？”
母亲满脸惊讶：“外婆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唐曦露出尴尬笑容，并不想出卖宋星垂：“唔，医院里听来的。”
母亲本来也没深究打算：“你外婆因为你外公..........反正她当时情绪非常不稳定，治疗刻不容缓，你也才初中，我也没太多时间陪伴她，再加上你外公和唐光耀沆瀣一气，我只能把她送进去。”
唐曦愈发愧疚：“所以如果没有我，外婆其实可以——”
母亲抬手敲了一下她的脑门：“乱七八糟的想点什么呢，再往前追溯下去，我要是没和唐光耀谈恋爱，还不会有你在呢，你外婆就更不用被送进去，难不成我也要反省过往四十年吗？”
唐曦连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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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哈哈笑了两声：“我当然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好了我们不要偏题，总之当时我就看出唐光耀根本不在乎妈妈的死活，至于给钱大方，纯粹是因为需要维持爱老婆的名声。”
她说到这儿，发出一声嗤笑：“哼，想来今日不告诉我母亲胃口不好，即便说到外头去，也能给他说成‘害怕妻子忧虑过度’，真是打了个好算盘。”
唐曦呼出一口气，她觉得妈妈没有说谎，至少在她的视角之中，父亲就是个表面上爱妻子孩子，实际上根本不在乎母亲家人的伪善之辈。
至于真相。
唐曦心中的天平已然向母亲倾斜，父亲从不会给任何事情下定论，至于真相也任由他猜测，看似和善，实际上字里行间都是故意将引导她，任由她将心中母亲，塑造成蛮不讲理的妖魔。
母亲又说了不少关于外婆的事情，
“有件事情你也知道，妈妈情况好转，我本来想接她回来的，但是唐光耀怎么都不愿意，还拉你做借口.........我........总之，你今天告诉我你其实愿意接她回来，我真的很高兴。”
唐曦哪能不明白母亲妥协的理由。
她眼眶中快速积蓄起泪水，看着母亲吸吸鼻子：“嗯，明天我们就去把外婆接回来吧！”
从今天开始，她要用尽各种各样的办法高民百真相，而不是因为不敢面对，就选择闭目塞听相信谎言，导致在乎之人受伤。
她问，母亲答。
当母亲拥有困惑时，她也不再掩藏真实情绪。
即便在旁人看来尖锐的真相，在此时却成了她们的良药。
唐曦从前觉得和母亲待着简直度日如年，今天反倒认为时间流逝太快，晚风呼呼吹着，温室里的叶子开始跳起踢踏舞来。
唐曦喊住犯困的母亲，大胆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妈妈，我还有一件事想知道。”
她回过头，耷拉的眼皮里带着些许困惑，但扬起的嘴角彰显她此刻的好心情。
少女如今倒是露出年幼者的模样，紧张兮兮攥着衣摆。
她一早就想问出口，今日——更加迫切地，比她对梦想执念更加深入骨髓，且只有一个人能给出答案，
“妈妈，你爱我吗？”
母亲第一反应并非说是，或者不是，她舌尖滚出一声轻笑，轻盈得像是晨间在花瓣起舞的花仙子，带着晶莹露水与丝丝甘甜。
唐曦非常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她当然不是在嘲笑自己。
她的确是在嘲笑自己，但并非‘你竟然觉得我爱你’，而是‘你竟然连如此简单的问题都需要我来给出答案’。
如果换做往常，母亲大概会觉得没必要解释，直接挥袖离去，留下她一个人在原地内耗。
从今天开始反省的并不单她一人。
母亲停下脚步，郑重其事转身看向她，
“唐曦，我知道这世上有些母亲并不爱自己的孩子，小孩责怪她们理所当然，虽然究其根本或许错不完全在她们，好吧我说这些可不是为了给我自己开脱，因为我压根不是她们。”
她走向她，手掌轻轻盖在她的头顶，来来回回摩挲她的长发，这让唐曦回想起非常久远的，刻在血脉之中的记忆，她在婴儿时期，或是更早，更早。
她就这样贴在母亲的身体里，听着母亲用身体诉说爱意。
“我知道我不擅长表达，也总惹得你厌恶，但我的的确确爱你。”
迟到地吻落在她的额头。
更直白诉说她早知道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