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穿那身洗得发白的军绿色旧厂服,而是换上了一件崭新的深蓝色中山装,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
胡子刮得干干净净,露出了清晰的下颚线,平日里总蹙着的眉头也舒展开了。
昏黄的灯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驱散了几分军人的冷硬,整个人看起来,竟年轻了好几岁。
这个男人,已经快要奔三了。
岁月似乎格外厚待他,只在他眼角添了些许沉稳,却没有夺走他半分英气。
“哎哟,都别在门口站着了!”
孙明明端着一碗刚调好的蒜酱从厨房里走出来,一嗓子打破了屋里微妙的气氛。
“吃饺子了,吃饺子了!”
她把碗往桌上一放,麻利地看向顾野。
“来的正好,饺子刚出锅。顾野,你出去,到胡同口放两个二踢脚,给咱家也添点响动,去去晦气!”
“好。”
顾野应了一声,站起身。
“爸爸,我跟你一起去!”
林奇立刻像个小尾巴一样黏了上去,紧紧攥住顾野的大手,生怕他再突然消失。
顾野低头看着儿子满是依赖的小脸,心头一软,牵着他走了出去。
门被打开,一股冷风灌了进来,随即又被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寒夜。
很快,胡同尽头传来“嘭——啪!”两声巨响,震得窗户都嗡嗡作响。
那是属于他们家的,迟来的年味。
林婉清和孙明明已经把碗筷摆好,一盘盘白白胖胖的饺子冒着腾腾的热气,被端上了桌。
醋、酱油、还有那碗香气扑鼻的蒜酱,整整齐齐地放在桌子中央。
门再次被推开,顾野和林奇带着一身寒气和淡淡的硝烟味走了进来。
林奇的小脸蛋被风吹得红扑扑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兴奋地嚷嚷着。
“姥姥,妈妈,爸爸放的二踢脚,特别响!”
“快,洗手吃饭了。”
孙明明笑着催促。
两人在屋角的水龙头下洗了手,冰凉的水让他们的皮肤瞬间泛红。
顾野细心地用自己的干毛巾,先给林奇擦干了小手,才擦了擦自己的。
饭桌上,气氛终于热烈了起来。
林奇中午那心不在焉的样子荡然无存,他挨着顾野坐着,小嘴吃个不停。
“爸爸,我还要一个。”
顾野便夹起一个饺子,在他碗里蘸了点醋,再吹凉了,才放进林奇的小碗里。
小家伙吃得腮帮子鼓鼓的。
一口气,竟吃了十多个。
顾野自己也没停下,他像是饿了很久,一个人就解决了一大盘饺子,连汤带水,吃得干干净净。
孙明明看着这场景,脸上的褶子笑得更深了。
“吃,多吃点,锅里还有。”
原汤化原食,吃完饺子一人喝了一碗饺子汤。
一顿年夜饭,吃到了大半夜。
窗外的鞭炮声已经渐渐稀疏,整个胡同都陷入了沉睡。
屋子里,杯盘狼藉,却也暖意融融。
孙明明手脚麻利地收拾着碗筷,嘴里也没闲着。
“这都几点了,外面黑灯瞎火的,路上也不安全。”
她一边说,一边瞟了眼准备起身的顾野。
“大过年的,就别走了。”
这话一出,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秒。
顾野的动作停住了。
林奇本来已经有些犯困,听到这话,眼睛瞬间又亮了,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自己的爸爸,又小心翼翼地看向妈妈。
孙明明完全没察觉到女儿和前女婿之间的暗流涌动,自顾自地安排着。
“正好,你跟小奇一个屋睡,我跟婉清挤一挤就行。”
说完孙明明有些心虚,不知道从哪拿起来的抹布,在一尘不染的桌面上擦了又擦。
孙明明心里那点小九九,林婉清心知肚明,
林奇眼里迸发出巨大的希望,他不敢说话,只是用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林婉清,里面充满了请求与渴望。
他知道真正做决定的人,是妈妈。
顾野也看向了她,他的眼神深邃,带着紧张与期盼。
三个人,三种目光,像三张无形的网,将林婉清牢牢地困在了中央。
她扫了一眼那三张直勾勾看着自己的脸,
林婉清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能说什么呢?
拒绝的话到了嘴边,看到儿子那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又给咽了回去。
她避开顾野的视线,默默地站起身。
“我……我再去找床被子。”
这一句话,像是解除了某种禁制。
“耶!太好了!”
林奇高兴得直接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在原地又蹦又跳。
“爸爸不走了!爸爸今天跟我一起睡!”
孩子的快乐是如此纯粹,不掺任何杂质,让屋子里两个成年人之间的那点尴尬,都显得有些多余了。
这个三十平米的大开间,用一道薄薄的木板墙隔开了睡觉和做饭的区域,根本谈不上什么隔音。
林婉清找了一床双人被给顾野和林奇盖,
自己和孙明明在外间的小床上躺下,能清晰地听见里间所有的动静。
她能听见顾野给林奇脱衣服的声音,听见他压低了声音催促儿子快点躺好。
然后,是顾野那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在安静的夜里缓缓响起。
林奇缠着顾野给他讲故事。
讲的是一个关于边防战士和一只小军犬的故事,一听就是现编的。
声音不疾不徐,温柔得不像话。
林婉清睁着眼睛,望着黑暗的天花板。
这种感觉很奇妙,仿佛穿梭了时间。
有种不真实的恍如隔世的感觉。
故事讲完了。
里间安静了下来。
林婉清能听到林奇均匀的呼吸声,他应该是睡着了。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那道木板墙,试图让自己也快点睡着。
就在她迷迷糊糊,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时候。
里间,传来林奇带着浓浓睡意的嘟囔声,很轻,却异常清晰。
“要是…能每天都跟爸爸睡在一起,就好了。”
这句话,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寂静的夜。
也扎进了两个醒着的大人的心里。
林婉清能感觉到,隔壁床铺上,顾野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
而她自己,则是猛地攥紧了身下的褥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黑暗中,谁也没有说话。
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一丝冷风,呜咽着,吹过这个复杂又温暖的除夕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