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的饭桌上,气氛有些沉闷。
炕桌上摆着一盘炒白菜,一盘土豆丝,还有几个馒头。
陈月香扒拉着碗里的饭,终于没忍住,将筷子重重地拍在了桌上。
“这都快过年了!她林婉清心里还有没有这个家?
连个电话都没有,更别说带孩子回来了!把我的大孙子拐到北京去,她安的是什么心!”
她的声音尖利,充满了对林婉清的怨气。
坐在一旁的顾建国抽了口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看不真切。
“行了,少说两句。”
一直沉默吃饭的顾野,放下了手里的筷子。
他抬起头,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深邃。
“我转业了。”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像一颗惊雷在屋里炸开。
陈月香猛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转业?你好端端的团长不当,转什么业!顾野,你是不是疯了!”
对她而言,儿子是部队的团长,是整个家族的荣耀,是她在村里挺直腰杆的资本。
转业,就意味着这一切都失去了。
顾野没有理会她的激动,继续用那种平静无波的语调说。
“283厂的任命已经下来了。”
“什么二百八,三百三的!我不懂!我只知道你不能转业!”
陈月香激动地站了起来。
顾建国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将烟锅在桌腿上磕了磕。
“你给我坐下!喊什么喊!”
他瞪了陈月香一眼,声音里带着威严。
“任命都下来了,你在这里喊破喉咙有什么用?转业就一定是坏事?”
陈月香被丈夫吼得一愣,不甘心地又坐了回去,嘴里还在小声地嘟囔着。
顾野的目光扫过父母。
“283厂是做什么的,有保密协议,我不能说。”
他的话让屋子里的气氛更加凝重。
他停顿了一下。
“地址,在北京。”
“北京?”
陈月香的声音瞬间变了调。
这两个字瞬间打开了她所有的疑惑和猜测。
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去年林婉清毕业,她特意打电话去学校问,才知道林婉清的工作单位分到了北京的银行。
从那时起,她就知道,儿子和这个媳妇之间,出大问题了。
现在,顾野也要去北京。
他这是为了那个女人,连团长都不当了!
陈月香的心里又气又痛,可当着丈夫和儿子的面,她最终还是把那点实际的考量问出了口。
“那…那给你什么待遇?一个月多少钱?”
这是她最关心的问题。
顾野似乎早就料到她会问这个。
“我是正团级转任,到厂里是同级别的厂级领导。”
“月薪跟部队的水平基本持平,一百三十块左右。”
陈月香听到这个数字,心里稍微松了口气,这工资不算低。
“另外,一次性给六百块的安家补助。”
“每个月,还有三十块的生活补助。”
六百块!
一月一百六!
这两个数字砸在陈月香的脑子里,让她半天没回过神。
六百块的安家费,都够在村里盖两座大瓦房了。
每个月三十的补助,加上一百三十块的工资,那一个月就是一百六十块!
这转业,竟然有这么好的待遇!
用完饭后,顾野一言不发地走出家门。
夜里的风是冷的,带着北方农村特有的凛冽,刮在脸上像刀子。
他需要这股冷意,来吹散心头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燥热。
去李叔家的路坑洼不平,泥土冻得像石头一样坚硬,军靴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夜色很深,只有几户人家的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灯光,像散落在黑丝绒上的几粒微尘。
顾野的身影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孤单。
他敲响李叔家的门时,李叔正准备熄灯睡觉。
“顾野?”
李叔披着件旧棉袄开了门,看到门外站着的高大身影,有些意外。
“李叔,这么早就睡下了。”
顾野的声音很沉。
“咱这农村也没啥事干,早点睡。”
李叔连忙把他让进屋。
“我来找叔是让您给婉清打个电话?”
顾野没否认,只是简单地解释。
“跟她说一下鱼塘分红的钱,得让她知道数目,把钱给她寄过去。”
李叔听了,心里了然。
他只当是小两口之间闹了别扭,顾野这是拉不下脸,
想让他做个中间人,把账目算清楚,免得日后生出嫌隙。
“应该的,应该的,亲兄弟还明算账呢。”
李叔热情地穿好衣服跟顾野出了门。
到了村里的电话区,电话机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安放在一张铺着干净布单的方桌上。
李叔走过去,拿起冰冷沉重的听筒。
他熟练地摇动电话机侧面的把手,刺耳的电流声瞬间划破了屋子里的宁静。
“喂,接线员同志,我找北京,三里河……”
他报出一串号码,声音平稳。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滋滋啦啦的忙音,每一次转接的咔哒声,都像是在拉长距离。
远在北京三里河,公共电话设在居委会办公室。
电话铃声响起时,林婉清正在灯下给林奇缝补一件磨破了手肘的旧棉衣。
有人在楼下扯着嗓子喊她的名字。
“林婉清-!有你的长途电话!”
林婉清放下手里的针线,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她披上外套,快步下了楼。
她以为是济南的朋友打来的。
当她拿起听筒,喂了一声之后,听到的却是一个带着浓重乡音的苍老声音。
“是婉清吗?”
林婉清愣了一下。
“我是李叔啊。”
“李叔”
她有些意外,李叔平时很少给她来电话。
“哎,是我。我给你打电话是跟你说个事儿。”
李叔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喜悦。
“今年咱们村里的鱼塘大丰收,顾野回来帮我把鱼卖了,一共是一千五百块!”
一千五百块。
这个数字让林婉清有些恍神。
“李叔,我知道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
“你把你的地址给我,我明天就去邮局,把钱给你汇过去。”
李叔在那头大声说。
林婉清清晰地报出了自己在三里河租住的地址。
电话另一头,顾野就站在李叔旁边,手里握着一支笔,面前摊着一张烟盒纸。
他垂着眼,将林婉清报出的地址一字一字地记下,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划过,力道很重,几乎要划破纸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