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对。”
江澈点了下头,踱了两步。
“但手段,分高下。目的正确,不代表过程就不会错。”
“陛下登基未久,便将周王、代王、齐王、或废为庶人,或远徙囚禁,手段酷烈,不留半分情面与余地,这说明什么?”
江澈的目光落在朱高炽脸上,带着一种剖析人心的锐利。
“说明他急。他心里没底,他怕。”
“恐惧会让人失去理智,尤其是对一个从未真正掌握过权力,却又极度渴望证明自己的年轻人而言。”
“他急于用雷霆手段,向天下人,尤其是向诸位叔王宣告,他是天子,是唯一的君主。”
“可他忘了,宣告权威最好的方式,从来不是大喊大叫,而是沉默。”
“真正的猛虎,捕猎时悄无声息,只有虚张声势的野狗,才会狂吠不止。”
这句话劈开了朱高炽脑中的迷雾。
他之前只看到了建文帝削藩的狠辣,却从未深思这狠辣背后的虚弱。
江澈转身,与朱高炽四目相对。
“他拿周王、齐王他们开刀,看似强势,其实是在试探,更是在掩饰。”
“掩饰他真正忌惮,却又暂时不敢动的人,王爷。”
江澈的话锋一转,“这就是兵法上的第一大忌,打草惊蛇。”
“他这一番操作,等于明明白白告诉了燕王殿下,下一个就是你,准备好吧。”
“何其愚蠢!”
朱高炽下意识点头,他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
江澈继续道:“更蠢的是,他不仅惊了蛇,还把整片草丛都变成了敌人。”
“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甚至可以拉拢的藩王,会怎么想?”
江澈没有等朱高炽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他们会想,今天被废为庶人的是朱橚,明天会不会就是我?”
“皇帝连自己的亲叔叔都不留情面,我们这些宗室,在他眼里算什么?”
“建文帝亲手斩断了所有宗室对他的信任,将他们全部推向了燕王殿下的阵营,哪怕只是精神上的。”
江澈摊开手:“他为燕王殿下‘清君侧’的大旗,提供了最坚实的道义根基,送上了最宝贵的民心士气。”
“遍树其敌,自掘坟墓。”
“你说,这样的对手,可笑不可笑?”
地牢里再次陷入死寂。
朱高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但他的内心,却早已翻江倒海。
江澈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解剖刀。
将建文帝看似强硬的国策,露出了里面虚弱、慌乱的本质。
一直以来压在他心头的。
对朝廷百万大军的恐惧,对前途未卜的忧虑。
在这一刻,仿佛被彻底击碎了。
他眼中的迷茫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坚定。
原来胜利并非渺茫的希望。
原来父亲的胜算,竟有如此之大!
他看着江澈,眼中的敬畏,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此人,当真有经天纬地之才!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阴暗潮湿的地牢。
冰凉的夜风迎面吹来,让人精神一振。
朱高炽快走两步,与江澈并肩,姿态放得更低了。
“江先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高炽茅塞顿开,只是……不知我北平下一步,该如何应对这局面?”
他的语气充满了请教的渴望,恨不得把江澈的脑子掏出来,看看里面还装着多少惊世骇俗的谋略。
江澈却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残月。
“下一步啊……”
他似乎没打算继续这个话题,语气变得随意起来。
“王爷的信已经到了。”
朱高炽心头一紧。
江澈转过头,月光照亮他平静的侧脸。
“王爷有令,让我们带着黄子澄,即刻动身,前往前线。”
朱高炽愣住了,带着黄子澄?去前线?
电光石火间,他瞬间明白了自己父亲的意图。
如今,这个疯疯癫癫的活口,就是建文帝用人不明,决策失当的最好证据!
把他押到两军阵前,让那些还在为朝廷卖命的将士们看看。
他们效忠的朝廷,就是由这样一群人把持着!
“我明白了。”
朱高炽重重点头,心中的豪情与战意,被彻底点燃。
他刚想再问些细节,江澈却摆了摆手。
“行了,世子殿下,具体事宜明天再说,我得先去接个人,就此别过。”
说完,江澈便径直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朱高炽有些意外,这深更半夜的,还要接谁。
他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不知先生要去接哪位要员?可需高炽派人协助?”
江澈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声音飘了过来。
“我媳妇。”
“啥?”
朱高炽怀疑自己听错了,整个人僵在原地,嘴巴微微张开。
连脸上肥肉的颤动都停滞了。
这个杀伐果断,视朝堂大佬为棋子,谈笑间搅动天下风云的狠人……有媳妇?
这画风不对啊!
他结结巴巴地追问:“江……江先生……您……您有家室?”
江澈终于回过头,夜色里,他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睛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当兵前娶的。”
“之前一直寄养在亲戚家,不太平,如今北平城里也不安稳,还是接到身边才放心。”
朱高炽呆立在原地,他看着江澈远去的背影。
那道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修长,也格外孤独。
一个能搅动天下风云的男人,此刻却要去接他的妻子。
这种极致的反差,让江澈的形象在他心中变得更加高深莫测,也……更加真实。
原来,这样的人物,也是有软肋的。
……
骁骑营的校场上。
火把燃烧得噼啪作响,将一片区域照得亮如白昼。
冰冷的铁甲反射着跳跃的火光,肃杀之气弥漫在空气里。
朱小山已经点齐了一队精锐。
人人披甲,刀枪在握,马匹在一旁不安地刨着蹄子,喷出白色的鼻息。
另一侧,章武和他手下十二名暗卫静静地站着。
当江澈的身影出现在校场入口时。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朱小山大步上前,抱拳行礼,声音洪亮。
“司主,人马已集结完毕,随时可以出发!”
章武和他的暗卫们则无声地单膝跪地,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这就是暗卫司的规矩,绝对的服从,绝对的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