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鸣点点头,没有多言。他走到一台拆开外壳、露出内部复杂结构的织机前。那根长约三尺、碗口粗细的“天轴”被拆卸下来,放在铺着绒布的木台上。
轴体由某种特制的合金钢打造,入手沉重冰凉。
表面布满了极其精密、相互咬合的螺旋凹槽(凸轮轨道)和嵌入式的小型齿轮组。
肉眼可见,几处关键轴承位有锈蚀痕迹,更有一处细小的行星齿轮崩掉了两个齿尖,还有一处联动杆似乎发生了细微的弯曲变形。
洋匠头目,一个叫汉斯的大胡子,操着生硬的大玄官话,指着天轴摇头:
“不可能!修复!齿轮,太精密!材料,特殊!这里,没有工具!没有工匠!”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显然,他不相信这个来自小县城的年轻木匠能解决连他都束手无策的问题。
沈千山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李鸣。
李鸣没有理会汉斯的轻视。
他如同面对那台西洋钟时一样,进入了绝对专注的状态。
他拿起特制的放大镜,一寸寸地检查着天轴的每一个细节:锈蚀的程度、崩齿的断口、弯曲变形的位置和角度、凹槽的磨损情况、齿轮啮合的间隙…他的手指稳定而精准,眼神锐利如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工坊里只剩下李鸣检查时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和洋匠们不耐烦的嘀咕声。
苏清瑶安静地站在一旁,递上李鸣需要的工具,用干净的软布帮他擦拭检查过的地方,动作轻柔而默契。
足足检查了近两个时辰,李鸣才直起身,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心中已经有了完整的修复方案。
这方案,将彻底颠覆在场所有人的认知!
“沈掌柜,”李鸣开口,声音沉稳,“此轴可修。”
“哦?”沈千山眼中精光一闪。
“李师傅有几成把握?需要多久?需要何种工具材料?”
汉斯更是嗤笑一声,显然不信。
李鸣微微一笑,语出惊人:“七成把握。
无需特殊工具材料,只需给我准备一间绝对安静、干净的工作间,一盆上好的茶籽油,几块最细的磨刀石(天然油石),几根韧性极好的牛筋索。
还有一盆清水,一盆细沙,一桶最纯净的生石灰,以及…一个足够大的炭火炉和风箱。”
“什么?”汉斯第一个跳起来。
“油?磨刀石?牛筋?沙?石灰?火炉?李!你在开玩笑吗?
这是精密的机械!不是铁匠铺打锄头!你需要的是精密车床!是铣床!是淬火炉!是…”
沈千山也愣住了,李鸣要的东西,简陋得不可思议!这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
“汉斯先生,”李鸣平静地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你们的办法,是拆解更换。但此轴一体铸造成型,内部结构嵌套复杂,强行拆解,十有八九会彻底报废。
我的办法,是‘修’,而不是‘换’。”
他指着天轴,侃侃而谈,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汉斯和沈千山的心上:
“锈蚀——用茶籽油浸润软化,辅以细沙慢研,可除锈而不伤基体;
崩齿——以牛筋索浸油,缠绕加热塑形,趁热嵌入崩齿位,冷却后硬如牛角,再以油石手工精磨至原齿形!此法虽非原材,但足以承受此机运转负荷;
弯曲——以炭火精准局部加热至临界点(利用金属热胀冷缩及退火原理),置于生石灰与清水反应生成之高温蒸汽中急速均匀冷却(简陋的淬火+回火工艺)。
辅以杠杆微调,可校正变形而保其刚性!
至于内部齿轮啮合间隙与凸轮轨迹的校准…则需将此轴置于运转位置,以最细油石手工微调接触面,辅以特制薄铜片测试间隙,反复调试,直至完美!”
李鸣的方案,将现代材料学、热处理原理、钳工微调技艺发挥到了极致!
完全跳出了这个时代依赖大型机械的思维定式,纯粹依靠对材料性能的深刻理解和登峰造极的手工技艺!
这简直是化腐朽为神奇的魔法!
汉斯听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他完全无法理解其中的原理,但李鸣那笃定的语气和清晰的步骤,让他本能地感到震撼!这个年轻人…是个怪物!
沈千山眼中的审视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震惊和…狂喜!他赌对了!
这个李鸣的价值,远超一台新织机!
他拥有的是足以改变一个时代工业基础的理解力和执行力!是真正的国士之才!
“好!就依李师傅所言!立刻准备!”沈千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接下来的三天三夜,李鸣将自己关在那间特备的静室工坊里。
苏清瑶守在门外,负责传递物品,隔绝一切干扰。
工坊内,炭火熊熊,蒸汽弥漫。
李鸣赤着上身(避免衣物纤维干扰),汗水浸透了裤腰。
他如同最虔诚的苦修士,又如同最精密的机械,全神贯注地投入修复。
他用牛筋索在崩齿处塑形、打磨,动作稳定得如同机器;
他用炭火精准控制着加热区域,利用简陋的蒸汽“淬火炉”校正弯曲,眼神专注得如同鹰隼;
他用油石和自制的铜片间隙规,一遍遍调试着齿轮啮合与凸轮轨迹,耐心细致到了极致。
每一次尝试,都伴随着巨大的精神消耗和体力透支。但他凭借前世八级钳工对精度的变态执着和强悍意志,硬是咬牙坚持了下来。
当第三天的夕阳透过高窗洒入工坊时,李鸣终于放下了最后一块油石。
那根伤痕累累的“天轴”,此刻焕然一新!崩齿处完美复原,弯曲被校正,锈蚀清除干净,所有齿轮啮合流畅,凸轮轨道光滑如镜!在夕阳下闪烁着冷冽而完美的金属光泽!
李鸣疲惫地靠在墙上,脸上却露出了释然的笑容。他做到了!
当沈千山、汉斯以及商会的一众高层,看着那根完美修复、重新安装回织机并成功运转、织出繁复精美提花布匹的“天轴”时,整个工坊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