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与帝谋心
即使三年里设想过无数次相见,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种局面。
明明在信里,她说皇城富丽辉煌,今日与小宫女学了刺绣,明日种了花草,后日要去打牌九……
可现实却是她气若游丝,生死难知。
陆羡蝉跪了许久,才平复下胸腔里的绞痛。
她知道不是悲伤的时候,迅速取出苏令仪给的药丸,用水化开,小心翼翼地喂进了阿娘的嘴里。
擦去残余的水渍,又等了许久,仍旧没有半分反应。
“阿娘……你醒醒……”
她不禁执起阿娘一只冰冷的手贴在面颊上,又急又燥:“为什么不睁眼看看我呢?阿娘,是不是因为我不乖?非要来长安找你?可是你说过,女孩子不能太乖……”
她头埋在花朝夫人的颈窝里,眼泪一颗颗落下:“你说过自己有办法离开长安的,你说过你会去找我的,你为什么食言?你知不知道我只有你了?”
在陆羡蝉十岁以前,她没有跪过任何人。天地君亲师,她一概不拜,神明鬼怪,她一个不敬。
她就这样,任性又野蛮地长大了,陆家很大,大到她可以肆无忌惮。
可现在她想求一求神明,让阿娘能够睁开双眼。
不知在阿娘冰冷的胸前伏了多久,有人敲响了窗子:“女郎,你该走了。”
这是刚刚在门口的惟朱。
惟朱声音压得很低:“我知道你不是陛下派来的人,你现在离开,我绝不会将此事告知陛下。”
陆羡蝉胡乱擦了擦脸上冰冷的泪水,抿唇:“是因为谢七公子?”
陆羡蝉以为他已经不管她了,却还要塞那枚令牌给她,一旦被发现,难道真不怕自己也惹事上身吗?
惟朱点点头:“我曾受公子一恩,如今还报于他,你赶紧原路出去。”
但文不思给她的路截然相反。
这金雀阁下有一方暗道,连通着宫城里一处安全的地方,届时,文不思会派人送她离开。
“你去外面等等我,我一会就好。”
陆羡蝉握着令牌的手紧了紧,迟疑了一会,还是摸索着打开了密道。
心中过于兵荒马乱,她一时也没有注意到,在她转身的刹那,榻上枯槁的美人极轻微地颤抖了一下手指。
密道干净空旷,曲折而平坦,时明时暗,罅隙里隐隐有风声吹进来。
有人在尽头等她。
宽大的书桌横陈着一张朱批宣纸,压在拳头大的玉雕镇纸下,竟是一方不大不小的斗室,外面不知连接着何处。
但怎么看,也不像是文不思一个史官的住所。
吱呀一声轻响,一盏灯照进来,随即响起沉重的脚步声——不止一个人。
陆羡蝉深吸一口气,双手叠在额头上,深深弯腰,行了个跪拜叩首的大礼:
“民女谢婵,拜见陛下万岁!”
*
亥时至,宫宴方才散去。
洛迦亲王在人群里瞥见那身绯罗衣,快步上前,用纯熟的中原话说道:“谢七公子,你见过教我刀的人。”
不是疑惑,而是肯定。
谢翎便也冷淡地看他一眼:“洛迦亲王是以为此人在三省六部的大牢里,所以才想去参观?”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洛迦眯起栗色的瞳仁:“现在看来我的计划是失败了。谢七公子,此人对我非常重要,只要你愿意交给我,我会达成你的所愿。”
“我的所愿?”谢翎不紧不慢地说,语气透着些嘲讽。
“你的母亲倘若还在朝野,我大庆本没有机会再次来到长安。”
洛迦声音越来越低,磁性的嗓音带着些蛊惑:“以你的能力,本也不该只是个侯府世子,这是一桩不亏的交易。”
说完,他快步融进了大庆的使臣包围里,冲谢翎笑得开怀又意味深长。
没有人能抵挡权势的诱惑,何况是谢七公子这种处境。
谢翎嘴角一牵,似笑非笑地搭了眼帘,还没动身,却又被人叫住了,回头一看。
皇后仪态万方,秀眉一扬,笑道:“本宫前阵子命人打扫你母亲生前住的紫微殿,听说整理出一些旧物,谢七郎可要去本宫的凤仪宫一同去看看?”
谢翎正需要一个入内宫的理由,凝了皇后一眼,道:“悉听娘娘凤意。”
*
“竟然知道是朕?”
皇帝的身姿依旧挺拔矫健,一进暗室,身影便如一座巍峨高山压在了心头。
他自顾自地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任由掌灯之人恭敬地跪坐在身后,打量着伏在地上的女郎,问道:“怎么猜出来的?”
帝王登位几十载的威仪扑面而来,陆羡蝉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也不敢抬头:
“花朝夫人无论遇到何事,对民女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她知道长安危险,便必然不会写信让我速归。”
“就凭这个,”皇帝安然追问,神色在烛光中难辨喜怒:“你就敢不要命地闯入皇宫?你莫非忘了,朕曾经与你说过的话?”
此言一出,陆羡蝉头上冒了冷汗。
几乎一瞬,她就想起来三年前大火之后,她被蒙着眼睛带到了一处幽室里。
漆黑的棺材被撬开了棺木板,静静躺在中间,玄衣金龙刺绣的男人背对着她,看着棺中沉睡的人,只对她说了两句话——
“并非朕无容人之量,但看到你,朕总会想起朝娘曾经的背叛。”
“离开长安,朕不杀你。”
此刻,她却背弃了诺言,回了长安。
往小了说,是思念情切,往大了说,是违抗圣命。
“谢婵并非私入皇宫,”陆羡蝉呼吸一窒,只觉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是陛下的命令,民女不得不从。”
“哦?朕何时给过旨意?”
“听风馆四通八达,听取长安百官机密,即使行事隐秘,也难免为人所察觉,但察觉之人无一人敢揭露此事,故而民女揣测,听风馆背后真正的主人位高权重。”
“但能比殿前太尉权势更盛的人,屈指可数。”
陆羡蝉一句一缓,竭力镇定着自己:“文不思不仅对我没有分毫追问,而且进宫的一切安排都太巧了。故而民女推断,是陛下让文不思安排的一切。”
听到她这番话,皇帝渐渐生出细纹的眼尾抬了起来。
也不叫陆羡蝉起身,只是握着朱笔,淡淡道:“你倒是跟你娘一样的聪明。既然如此,你再猜猜,朕为何如此大费周章?”
陆羡蝉偶一抬头,就要触到那带着审视的目光——
这位皇帝在殿中时温和亲煦,此时却显出了深沉冷漠的神态。
一个区区谢婵,能有什么值得他疑心的?他所疑心的,恐怕是她曾经待过的侯府。
她很快又垂下目光:“民女不知,只知阿……花朝夫人有恙,大概是思念民女,所以才不得不独自一人冒险进宫,请陛下责罚。”
“独自一人?”
这四个字深长而冷冽,尾音无意地在拖长。
灯火越发明亮,皇帝忽地把手一抬,示意她起身:“你可知若非这四个字,若非你今夜出现在此,你的下场会如何?”
陆羡蝉战战兢兢:“民女不知……”
“你会死。”
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宣判着这个结果。
陆羡蝉的一颗心终于沉了下去。
她还是赌对了。
她在长安举目无亲,无权无势,若有第二条进宫离宫的路,就难免让人疑心是谢家在背后推波助澜。
君夺臣妻,千年史书铺陈开来,放眼望去,没有一个明君会做出如此行径。
况且那是战功赫赫,一手扶持他登基的永安侯。
这一局棋,原来只为试探谢家与她是否还有联系,谢家又是否知晓花朝夫人一事。
所幸,她做了一颗乖巧的棋子。
陆羡蝉磕了个头,咽了咽嗓子:“谢陛下开恩。”
“先别急着谢恩。”皇帝冷冷道:“听说谢七郎这几日频频路过云蜀客栈,与你是否有关?”
他的话虽未指名道姓,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上位者的无情与多疑。
陆羡蝉不知道文不思究竟同他说了多少,若是指名道姓她与谢翎纠缠不清,皇帝不会问这种模棱两可的问题。
可若不知,这位至高无上的权位者,莫非……还在反复试探她是否将花朝夫人的秘密,泄露给了谢家?
惊惧而又悚然的感觉逐渐泛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