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一触即发
丝丝柔柔的风吹过指缝,谢翎缓缓收回手来。
他唇角一勾,目光中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你说谁?”
“苏令仪,我知道他在你手里。”
不能硬碰硬,她没有筹码。意识到这点,陆羡蝉抿紧了唇:“……他的确得罪了纪远伯府,但这件事事出有因,你放了他好不好?”
谢翎看她一眼,瞥见她袖子里紧握的药瓶,唇角笑意淡到几近于无。
“我与苏令仪相识三年,霉疫一案,只能说是阴差阳错。”
虽然鲜少提及长安,但苏令仪在,她就觉得有一根纽带蒂连着过去,让她知晓自己并非孤零零冒出来的一个人。
或许,因为他们都是被长安放弃的人。
谢翎恍若未闻,只瞥着身后目瞪口呆的朔风:“还不备车,送陆娘子回北街。”
朔风连忙应是。
“谢大人!”
陆羡蝉疾跑两步,追上他,又唤一声:“谢大人。”
“我知道此事为难,但苏令仪毕竟这三年一直陪着我,若他有错,我愿意代他回报大人。还请大人高抬贵手。”
“回报?”
谢翎轻轻重复这两个字,骤然停下脚步:“你拿什么回报我?”
“钱。”陆羡蝉认真地说:“我有钱。”
很多很多钱。
谢翎扯了扯嘴角,语气越发平冷:“好的很,我倒要看看你能出多少钱。”
陆羡蝉见他回应自己,有了些底:“十万两。”
十万两买一条命,划算得很,即使对于永安侯府,这也绝不是一笔小数目。
但谢翎只漠然看着她,不点头也不摇头:“你前阵子还找朔风拿钱,如今哪来的十万两?”
“乐阳城尚有一些积蓄。”陆羡蝉紧张地抓住袖子,艰涩道:“是我夫……我父亲留给我的。”
她本想说夫君,但本能地感觉,这个词会让局面变得更糟糕,只好改口。
陆羡蝉为了遮掩身份,一直自称寡妇。可如今,她却不惜暴露陆家不翼而飞的万贯家财。
她手指皙白纤长,分明没有用力,谢翎霎时竟觉自己胸腔也被牵扯地微微闷痛。
苏令仪要杀他,她要救苏令仪。
何其残忍。
他回眸望进陆羡蝉满含期翼的眼睛里,指节无意识地攥紧,缓步走至她身前。
他被喂下噬心毒的时候,她有没有这么担心过?
“真是不小的数目,连我都心动。不过——”
按下不甘,他话锋一转,低低笑了一声:“苏令仪受伤过重,今早就死了。”
面前青年皎皎如朗月,疏疏如清风。
语气温和,带着遗憾,可说出来的言辞却如此残忍。
陆羡蝉咬紧了牙关,呼吸颤抖:“为什么这么做?”
只是恢复了记忆而已,为何会与陆柒浑然不同?
她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苏令仪表面上已经是个死人,根本没有任何价值,你杀他是为了向纪远伯府讨个人情?”
“你是这么想的?”
而谢翎面色如霜,眼角微微抽搐起来,竟一把将她拽起:“反正沈祁也不需要施针了,我不妨让你亲眼去看看苏令仪的尸骨,也好让你那点慈悲心,有个该有的去处。”
转而吩咐已将马车驱赶来的朔风:“去一趟暗狱。”
尸骨?!
陆羡蝉脑中嗡地一声,回过神时已坐进了马车里,向着长安最隐秘的地方行去。
一路长安的夜景落在身后,停在某处无名无姓的官邸前。远远看去,只是一座僻静清冷的寻常小楼,里面也只得几个差役在值守。
而陆羡蝉很快在朔风的带领下,走下了密道。墙壁上燃着十几盏油灯,将地牢内照得亮如白昼。
也因此,陆羡蝉看到了伏在地上的一团血肉模糊。
阴冷潮湿的牢房中飘荡着一股淡淡的清苦药味,不消走近,也能从背影里辨别出这个人。
“苏令仪……”
油灯的光投进去,映着苏令仪背后斑驳的血迹,足见他受刑之重,但陆羡蝉仍不死心。
锁链没有打开,她握住冰冷的栏杆,发出沉闷的声响:“苏令仪!你听到没有!”
久久没有回应,甚至动也不动。
“别喊了,他现在——”见不得她如此失魂落魄,谢翎冷淡开口。
陆羡蝉扭过头,指尖掐入掌心:“你闭嘴!”
这一声不大,却在狭小的密室里不断回荡,饱含愤懑与不甘。
朔风皱眉,上前想说什么,却被谢翎拦下。
“你是在生气?”
谢翎神色不变,伸手轻轻拢了拢她身上的披风,语调平静地出奇:“从江淮到长安,你一直在怕我,如今为个死人,倒学会吼我了?”
害怕……
陆羡蝉身体一颤,像是被人点中了穴道一样僵住了。
自从他褪下了陆柒那张温润的君子皮囊,重新穿上了属于永安侯府谢七公子的身份,陆羡蝉心头就有种说不出的恐惧在萦绕。
可如今苏令仪的死,终于让堆砌在心口的万千情绪,与那相识六年的过往种种,再也压抑不住。
这一刻,她忘了自己并没有任何对谢翎发火的筹码,眼尾发红,声音发颤却强作镇定:
“为了谁重要吗?谢大人,只要你愿意,我随时会像苏令仪一样,成为你的阶下囚,你的剑下魂。”
“友人离世也好,兔死狐悲也罢,难道我连生气的这点权力也没有?”
听着她如此毫无道理的指责,谢翎胸口戾气翻涌,修长的五指紧紧箍住了她左手手腕。
他声调寒冽:“你知道我根本不会杀你!”
“是,你的确不会杀我。”陆羡蝉眸光闪烁,一丝伤感掠过:“可那支决定我生死的箭永远握在你手里,就像以前一样,你想指着我就能指着我!”
这一刻,谢翎似乎终于明白了——
她总是觉得,年少时对准她的那支箭,会重新降临。
或者不是真的箭矢,而是权势,武力,乃至感情。
若是将这一切比作她擅长的赌局,他坐拥金山银山,而她一无所有。
再高明的赌徒,也不会入这场看似必输的赌局。
她不安,她恐惧……
她一退再退。
谢翎忽然放开她的双手,默然地站在那里,这一支箭贯穿了他们之间,虽未伤身,却已诛心。
谢翎久久凝视她。
雪白刺眼的灯光摇晃,照在他玉雕般的面庞上,照进他漆黑眼瞳里,没有半点亮色。
“你怎么知道,箭不是在你手中?”他垂眸呢喃道。
陆羡蝉强忍住泪:“箭如果在我手里的话,苏令仪不会死。”
“那你要为此杀了我?替他报仇?”
谢翎指尖捏住她的腕口,里面藏了她的那把琉璃小剑,隔着薄衫,也觉得冰冷。
从今夜在苏府见面起,她就带上了这把剑。
陆羡蝉下意识捂住袖子,却使剑的形状愈发突出。
朔风面色变了变:“公子!”
“你出去。”
“可是——”
“出去!”
朔风无奈,远远退至密道口。
只剩下他们相对而立。
看着他眼中欲融化的火光,陆羡蝉想起在烛山的点点滴滴,心中一涩。
“我不会。”
终是摇了摇头:“他虽是我朋友,但伤了你我也离不开长安。若是苏令仪还活着,他也不愿意让我去冒险。”
在这寂静之中,忽而传来一阵咳嗽声。
“咳咳咳,其实我是愿意的……咳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