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下葬这天清晨,霍沉舟特意换了件靛青色的棉麻衬衫。
他为苏子峤举着伞,伞骨微倾,大半遮在她头顶。
她跪在湿冷的草坪上,纤长白皙的手为外婆倒上两杯青梅酒,雨水顺着她的鬓发往下淌,分不清是泪是雨。
“外婆怕冷。”她忽然开口,嗓子哑得不成样子。
霍沉舟将伞又往她那边偏了偏,“这里阳光正好,外婆不会冷的。”
苏子峤抬头看他,他半身湿透地站在雨里,水珠悬在他睫毛上将落未落,身后是整片灰蒙蒙的天。
“这两天谢谢你,我这边的事情已经处理完了,要不你先去忙你的?”从墓园回来后,苏子峤对霍沉舟说道。
“没关系,不着急。”
苏子峤不由得想,难道霍沉舟来南梧并不是真的有事,而是为了她?
话音未落,李婶婶端着一个盆儿走了过来,盆里装着一些新鲜的瓜果蔬菜。
“瞧瞧,这是我上午刚从菜园采摘的,希望你们夫妻俩别嫌弃。”
苏子峤接过盆,“谢谢李婶婶,等我一下,我把菜盆拿给你。”
在她进屋去的时候,霍沉舟还沉浸在李婶婶刚刚说的那句“你们夫妻俩”的话里。
他以为苏子峤并不愿意承认他们的关系,毕竟昨天有人问起的时候,她却是一副含糊不清的模样。
李婶婶笑眯眯的看着霍沉舟,“怪不得峤峤这么年轻就跟你结婚了,长得嘛确实一表人才,峤峤还说你很优秀,但是我告诉你,咱们峤峤也是清溪镇出了名的乖巧懂事,你可不能辜负她。”
“您放心,我一定不会让她伤心难过的。”霍沉舟像是承诺一般。
“峤峤这孩子不容易,别看她总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但这孩子可苦了。”李婶婶不由得轻叹了口气。
虽说苏子峤的妈妈对她很好,但是她妈妈也确实非常的忙,当初都是沈奶奶去白城把苏子峤给接回来的。
而她妈妈也只是偶尔回来看她一次。
“你说这么大的家,却只有他们祖孙两个人,但是峤峤这孩子性格好脑子也聪明,整个镇上的大人小孩都喜欢她。”
只是没过多久,她妈妈的噩耗传了回来,祖孙两个人又跑去老远,把人接了回来。
“本以为她那个爸爸良心发现了,终于想着把峤峤接去白城了,可我却总听沈奶奶唉声叹气的。”
倘若苏子峤在白城跟她爸爸过的好,沈奶奶也不必整日忧心忡忡的。
“要不是后来沈奶奶病了,我们再次见到了峤峤,你可没看见,小丫头瘦得跟皮包骨似的,别说沈奶奶心疼了,就我们都看不下去。”
说到这儿,李婶婶又叹了口气,“你说说,才过去两年的时间,峤峤又带着他外婆回来了。”
说着,她看向霍沉舟,泪眼婆娑,“这孩子太苦了,希望你以后对她好点。”
“李婶婶,您是不是把整个菜园都给搬来了,怎么什么都有。”苏子峤拿回空盆出来了。
李婶婶背过身擦了擦眼角泪水,“嗐,就那点不值钱的东西,你们不嫌弃就好了。”
“这可都是您亲手种的,我们喜欢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
李婶婶拿上盆,“我也得回去做饭了,不然家里那口子又得啰嗦了。”
送走李婶婶后,绵绵细雨仍在飘落,青石板上映着两人模糊的倒影。
苏子峤转头看向霍沉舟,只见他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沉郁,那双总是锐利的眼睛此刻竟带着几分柔软的心疼,正静静地望着她。
“是不是李婶婶给你说了什么?”她心头一跳,“你千万别放在心上,他们没有恶意的。”
霍沉舟没有立即回答。
他想起方才李婶婶拉着他,絮絮叨叨说起苏子峤这些年的不易和苦楚。
雨丝落在她发间,像细碎的星光,他忽然伸手,替她拂去额前沾湿的刘海,指尖在她冰凉的皮肤上停留了一瞬。
“我知道。”他声音低沉,“我只是在想……”
在想若是早点遇见你,是否就能替你挡去那些风雨。
可下一瞬他立马收回手,“今晚想吃什么?”
“这两天都是你在下厨,其实你也可以尝尝我的手艺。”苏子峤有些不好意思了。
按理说霍沉舟是客人,哪有让人天天做饭的道理。
“你等着就好。”霍沉舟拿上外婆的围裙就往厨房走去。
“苏子峤!”
就在这时一个清冽的男声在大门外传来。
苏子峤愣了一下神,才去开门。
“韩枫?”
她记得初见韩枫那天,清溪镇的梅雨正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她和外婆拖着行李刚走到镇口,就听见池塘边传来“扑通”一声,转头望去,只见一个浑身泥泞的少年从水里冒出头来,手里还举着个破旧的虾笼。
他抬头时恰好撞上她的目光,湿漉漉的刘海黏在额前,眼睛却亮得惊人。
两人视线相接不过一秒,少年就像受惊的野猫般窜走了,只在泥地上留下一串慌乱的脚印。
可那天傍晚,她听见木门被轻轻叩响,推开门时,门外却空无一人,只有一盘还冒着热气的虾仁炒蛋静静放在青石板上。
后来,她去新学校报到那天,在教室见到他时,少年正用课本死死挡着脸。
阳光透过窗户,把他通红的耳廓照得几乎透明。
在她值日时他总会留下帮忙擦黑板,粉笔灰落满他乱糟糟的发梢, 下雨天也会多带一把伞,塞给她就扭头冲进雨里。
虽然她是一个非常容易适应新环境的人,但是有了韩枫之后,好像融入的更快了。
只是他们没能撑到毕业,她就被苏明忠接回了白城,所以连一场好好的道别都没有。
时隔五年再次相见,记忆里那个总爱红着耳朵逃跑的泥猴少年,如今肩宽腿长地站在细雨中,白T恤被雨水洇出隐约的肌理线条。
他随手拨了下被淋湿的刘海,腕骨凸起的弧度比当年更锋利了些。
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站姿,却再也不会因为她的注视而落荒而逃。他坦然迎上她的目光,身上混合着松木与雨水的气息扑面而来。
“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