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稚渺沉浸于幻想中,一时难以回神。
“郡主?”
恍然间,鼻尖逐渐弥漫起一股恰到好处的肉香,混合着羊乳独特的乳香与藜麦高粱的香气。
沈稚渺咽了咽口水。
她回过神,眼前赫然是宋拾薪用树枝搭好的烤架。
少年坐姿颇为放松,右手撑坐在地上,另一侧膝盖则稍稍屈起,左手手搭在上头,手中攥着一根木枝,木枝上串着两张馍饼。
柴火将巴掌大的馍饼烤的金黄油亮,看上去富有层次,松脆多汁。
沈稚渺从未见过这等新奇之事,忍不住小小地惊叹一声,原本黯然的眼神骤然亮起。
她颇为期待地搓手:“宋小将军,这饼什么时候好呀?”
少年专心致志,盯着手中那两张烤饼,只轻声道:“快了。”
“小将军如此熟练,想来平时行军经常会吃到这等美味罢?”
宋拾薪稍怔,摇头道:“并非,这些烤饼是在下上月路过伊州府带回的土产。”
“西凉比伊州府荒芜,大部分地形皆为戈壁荒漠,那里风沙重,寸草不生,倘若行军数月,干粮匮乏了,我们便只能从石缝中抠些碎木虫兽填肚。”
沈稚渺啊了一声:“虫子也能吃?”
“嗯,大多数石虫味道酸涩微苦,我小时有几次实在是饿得发狠,经常误食毒虫,昏迷数日,好几次差些醒不过来。”
沈稚渺:“……”
她讪笑道:“那、那郎君命还挺硬的。”
宋拾薪嗯了一声,转瞬又想到沈稚渺昨日方说自己克夫,必须要命硬的来作配,心下霎时舒心不少。
他不经意地弯唇,柴火噼啪一声轻响,那考得酥脆冒油的烤饼便烤好了。
他放到一旁晾起,而后趁着热气用油纸一包,递给沈稚渺。
少女眸里闪着惊喜的亮光,闭着眼深深嗅一口,很给面子地说:“好香!”
宋拾薪见她这般雀跃,心下也随之雀跃起来。
“趁热吃。”他柔声说。
沈稚渺唔了声,将眼前的馍饼一推,却是笑道:“宋小将军也吃呀,你先吃!”
宋拾薪见她伸过来的胳膊,虽然比旧时丰盈不少,却仍旧有些骨感,一时间有些晃神。
他抿抿唇,又将面前烤好的炙肉用小刀片成数片,夹在手中的烤饼中,重新递给了沈稚渺。
“你比我瘦许多,要多吃肉。”他说。
沈稚渺微怔,面上不表,心下却被少年的关怀取悦到,便笑盈盈地问他:“你为何对我这么好,宋小将军?”
“……”
他抿抿唇,眼前的少女与多年前那头发细少枯黄的小姑娘重叠在一起。
*
记忆中的她气性不似今时娇蛮跋扈,而他的脾气亦远不如今时这般好,他与沈稚渺的关系全然是颠倒的。
宋拾薪记得,那次是她被他惹得很急了,气呼呼地要撵他走。
“你怎么对我这样坏,我放你走,你就该走!再不走的话,你会死的!”
然而他却执意要留下。
沈稚渺气急败坏地说要打他,软绵绵的拳头落在他的身上,惹人心疼。
其实,他有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那便是——他并非真正的宋家人。
他是在庙里长大的乞儿。
长到六岁时,他被宫人强行掳回宫中替沈稚渺供心头血。
他性子高傲,脾气也不好,十分恨掳来他的人,当然亦十分恨沈稚渺。
每日睁眼闭眼,都想着要如何杀了所有天家的子女解恨。
然而沈稚渺却总是笑盈盈的。
那时几乎所有人都断定她要死了,就连她爹娘也是这般。
她一个人住在一处无人在意的偏远的宫苑,孤零零站在角落处,怯怯弱弱地抱着正殿旁廊柱,就那样淡淡地朝他笑着。
“你就是阿娘说过,要来这里陪我的人么?”
宋拾薪不喜欢她,没开口,只阴恻恻地看她。
许久,他又嗤笑一声,手中捏紧一根削尖的树枝,一步步朝她走来。
沈稚渺全然意识不到自己的危险,只茫然望着自己枯瘦的臂膊,又扯了扯自己被绞短的头发,分外难过地说:“我都快死啦,你还过来陪我做什么呢?”
宋拾薪脚步一顿。
小姑娘站在廊柱后支支吾吾了许久方肯走上前,一对水莹的杏眸就这样定定瞧着他。
可惜他面前的刘海很厚,沈稚渺根本看不清他的全脸,只能凑低了头,歪着脖子看他。
宋拾薪咬着牙,不耐烦地偏过头,不想给她看。
他不知,那时为何她胆子那般小,却仍能做出一些令人出乎意料的事。
只见眼前的小姑娘径直伸出手,拨开他面前厚脏的刘海。
那是他头一回与沈稚渺对视。
小姑娘顶着一双鹿般稚嫩水盈的圆眼睛,就这样愣愣地看了他许久。
他没有怎么动作,半晌只动了动喉咙,淡漠的眼里闪着复杂的光。
她比他小两岁,两胭因为长久的病痛凹陷,嘴唇干裂,皮肤蜡黄发白,昳丽的眉眼稍稍下垂,俨然一副濒死之人的貌相。
他从来没见过那么瘦弱,那么可怜,那么不像皇室子女的人。
她拂开他刘海的那只左手如同一截窄细的枯枝。
薄薄的肌骨之下,是毫无生命力的,凌乱的青紫脉络,间中夹杂着许多抓痕,挠痕,似乎轻轻一折,便能断了。
“我都快死了,你为何这般好,还过来陪我呀?”
少年阴冷的目光直直落在她脸上,却如同灼烧一般,让她心下难过。
她心思敏感早慧,忽然意识到面前人应该是被那些人掳来的。
她收回自己的手,弱声道:“你……你是不是不喜欢这里,是他们强求你来的罢,倘若你不喜欢,那过完今日,你便回家去。”
假惺惺。
宋拾薪白了她一眼,转身就要走。
然而还未踏出一步,沈稚渺又拉住了他的衣角。
啧,好烦。
宋拾薪不喜欢她拉拉扯扯,转过头正想斥她两句,却看见她在掉眼泪。
漂亮的睫羽如同蒲扇,湿莹莹地闪着。
她望了望不远处守在宫苑门口的守卫,可怜兮兮地对他说:“你还是……还是陪我一回儿好不好,就一会儿,阿娘好久都没来看我了,那些叔叔每日都要来找我说话,我害怕……”
他没说话,不应允,亦不知如何拒绝。
许久,少年深吸一口气。
“只能一会儿。”他听见自己开口说,“一会儿我就要走了。”
说罢,他望着朱红的宫墙,似乎确实在思索一会儿要如何逃离此处。
沈稚渺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自己的眼泪,露出一排洁白的牙,开心地笑起来。
那日天色很好,晴空万里,小姑娘用细瘦的手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角,似乎攥住了自己的救命稻草般,咯咯地笑了许久。
真的很傻,只是因为他留了下来,她就这般开心。
然而好景不长,她笑着笑着,却呼吸一顿,紧接着便越发地喘不上气。
宋拾薪慌了一瞬,看见她的眼里仍闪烁着泪光,原本牵他的手松开了,转为痛苦地捂着心口,颤颤地大口呼吸。
不到片刻,她身形一晃,彻底朝他软倒下来。
宋拾薪伸手去接。
浓苦的药气夹杂着血的腥气,霎时充斥掩盖他的鼻尖。
那时,他觉得自己接住的并非是人。
并非是人,而是一缕轻盈的,稍纵即逝的风。
“喂……喂!这个不能吃啊!”
院外,小青在跟阿巉吵闹,宋拾薪回过神,瞧见沈稚渺正好奇地望着自己。
他动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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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唇,想问她还记不记得小时候的事。
“你……”
沈稚渺一口一口咬着那酥脆油润的羊乳烤饼,眉目间的喜悦几乎要满溢出来。
不知怎的,他觉得自己即将问出口的问题会破坏他与她之间的静谧。
他还不太想破坏现下这份静谧。
“郡主觉得这个烤饼如何?”
沈稚渺虽然娇蛮任性,可是对吃饭这件事却十分诚恳热衷。
“很好吃,”她说,“谢谢你宋小将军,没想到你一个将军,手还这么巧!”
宋拾薪弯唇一笑。
沈稚渺看得心下快了几分。
他又追问:“此前寺院的伙食如何?”
“很清淡,”说罢,她又指着手中的烤饼,说,“我小时生了一场大病,可以食用之物有限,加上母亲想替我造功德,我不轻易触碰荤腥,很少食用这等炙烤之肉。”
“不过,寺中倒是有一种三净肉,听闻是伊州那边的僧人传过来的,可食用起来味如嚼蜡,弃之可惜。”
为了让人不耽溺于荤腥却又能正常生活,西域的僧人只得出此下策。
沈稚渺记得小时候自己的伙食也十分与众不同,只可惜她早将小时候的记忆淡忘得差不多,没办法再想起来了。
她提了一嘴小时候的事,宋拾薪却忍不住追问:“郡主还记得小时候的事?”
少女果断摇头。
她说:“依稀只记得生了场大病,惊扰了许多人,其余大部分已记不得了。”
宋拾薪嘴唇微微蠕动,似乎想开口,最终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怎么了?”她感到奇怪,便问。
宋拾薪摇摇头,将心中无数想法咽下:“日后倘若郡主想食,只需同我说一声。”
“同你说一声,你便会替我做?”
宋拾薪颔首。
沈稚渺微微一笑,思索了片刻,唤来小青。
“那我每月多给郎君二十两银子,公主府饮食严格单调,宋郎君可要多做些中原没有的菜式,让本郡主开开眼才行!”
宋拾薪一愣,似乎并未想到沈稚渺这般恩怨分明,慷慨明义。
小青过来是还提了她的书囊,沈稚渺吃完烤饼,又努力地在里头摸索。
“我今日带了金疮药,是宫里用的药,比外头买的好,郎君后颈伤得很重,沐浴完一定记得用。”
少女话语诚恳,似乎所做一切皆是为了他好。
时间过得很快,沈稚渺吃完烤饼没多久便说要走。
宋拾薪送她回去。
公主府离宋府不远,只需要绕过两条街便到了。
临走时,沈稚渺咬着牙,孤身站在巷中,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怎么了?”他问。
少女无言,招手让他凑过来了些。
宋拾薪微怔,心声骤然快了三分。
他走过去,沈稚渺也没有说话,只轻轻踮脚,一抹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颈侧。
周遭万籁俱寂,只安静地回荡着少年有力的心跳。
似乎是不相信他会在意自己的身体,沈稚渺最后亲自替他擦了药,还拉着阿巉,告诉他位置在何处,又说一定要小心重视,即使是没有破皮的小伤,也依旧要重视。
宋拾薪心头一热。
自从他的身份变成将军之后,一直都是他默默无闻地关怀手下将士,关怀家里的人,而他却已许久没有被人关怀过,更莫说被自己心心念念的心上人这般记挂。
宋拾薪瞧着她漆黑的发顶,心下有些飘飘然,连带着沉寂许久的心底充斥着淡淡的欣喜。
也许再过不久,他再对她好些,每日像这样与她相处,沈稚渺很快便会记起他了。
少年满怀期盼。
只是他从未想过,自己这份期盼来得快,散得也那般地快。
第二日,他便在宫中意外撞见了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