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听怔怔盯着那条紫金线流光蜿蜒,她绕到他身后,伸手触碰他背上伤口上蔓延的晶纹。
青铜蛇尊本停在祓禊手臂上,忽然昂首,一口咬住她的手腕,毒牙刺入的瞬间,她与祓禊同时吃痛,紫晶毒素竟顺着金线回流,两人唇边同时溢出紫色的血。
“同心蛊……变异了……”镜听揪住祓禊前襟,幻真镜从她袖中飞出,镜面映出地下蛊王墓正在坍塌的景象,十二具青铜人像的残骸在紫焰中重组,拼合成数张青铜人面的巨脸。
鸣一挥刀劈向虚空,金芒凌空划过:“赵庆嵩!”刀锋穿透一道虚影,那影子轻笑着展开卷轴,龙霓地脉图上所有脉眼都燃起了红焰,监卫府地砖连连炸裂。
“当心!”祓禊法杖横扫,魂铃急响中三道黑影从地缝窜出,竟是先前衙门的曜灵军尸首,胸腔里的星轨虫已凝成晶体心脏,每走一步都在地面蚀刻出黑色的巫文。
镜听将蓍草沾上自己的血,捏碎草茎扬在空中,看着它们燃成卦象:“坎上离下,未济卦……大妖怪,他连死了都在逼我们重走三十年前的祭祀路。”
整条街道猛地倾斜,似在回应她刚说出的话,地面下方紫晶熔浆翻滚沸腾。
祓禊将青铜法杖插入地面,行走的尸首骤然停滞,灵渊古木的根系从杖上生发而出,拉住崩裂的石土。
他稳住身形,瞥见无形之力把鸣一拖向熔浆中心,少年脖颈青筋暴起,锁骨处的龙纹正与紫晶争夺他的血肉。
“厉王血脉是最后一把钥匙……”赵庆嵩的声音从四面八方飘来。
镜听用力扯断颈间红绳,把带在身上的龟甲投入熔浆,激起千道金光。
祓禊五指微动,四面八方飞来无数碎石,在空中组成锁链将鸣一捆住拉起。
“接着!”幻真镜飞向鸣一,镜听转身扑向祓禊,两人十指相扣,她用指甲划开眉心,一粒血珠浮空后滴在法杖蛇头上:“以卜元宗之名……”
蛇尊生长数丈,衔着魂铃冲入熔浆,祓禊异瞳骤变,看见烈焰之中三百二十一处脉眼连成星图,镜听的声音格外清晰:“……请开往生路。”
熔浆一寸寸凝固,结成紫色水晶,赵庆嵩的惨叫从地底传来。
鸣一挣扎着爬起,抬眼发现幻真镜里映出的竟是自己母亲,她是巫医族圣女,正将怀里的婴儿托付给厉王。
祓禊咳出一口紫晶碎屑,法杖点向鸣一眉心,“你体内流着巫医族镇压蛊脉的……”
地下紫晶忽然塌陷,镜听在坠落中死死抱住祓禊,看见他后背伤口里钻出的已不是血,而是发光的星矿脉络。
蛇尊在深渊底部盘成了法阵,魂铃声响里,大炎百年来献祭的亡魂一个接一个亮了起来。
……
阳河下游,星矿入口,紫黑色雾气如活物蠕动,幽兵看见浮空的断魄纷纷躲避,莫念刚要踏前一步,脚踝金铃发出刺耳的鸣响,地面不知何时爬满了晶丝,正顺着她的裙角向上攀附。
“别动。”
商扶砚剑鞘点地,断魄青焰顺着晶丝烧出一圈焦痕,莫念心口一痛,双手捂住,腰后蛊纹在她皮下跳动,与矿洞深处某个东西诡异的共鸣。
岩壁上,星矿晶簇忽然剥落,露出后面密密麻麻的晶化人俑,姿势与记载中献祭的巫医族女子一模一样。
“赵庆嵩把龙霓的祭祀场……复制过来了?”
莫念挣开他,赤足踩上了那些交织的晶丝,晶体触感冰冷,却如活物般在她脚下碎裂化开,为她让路,铺成一条闪烁的小径。
商扶砚去拽她的手,她反手将他拉住,眼中流转着不属于她的紫芒。
“夫君你看,”她声音空灵,在岩壁间回荡,“他们在跳舞。”
矿洞深处,铃音飘渺,依稀可闻,那些人俑真的开始颤动。
商扶砚剑锋横在莫念颈间,声音却温柔得可怕:“把我的夫人还回来。”
莫念歪头一笑,指尖抚过剑刃:“靖王殿下好凶,你想着让她自愿赴死时……也是这个表情么?”
断魄忽然震颤,商扶砚左手结印,心口契约纹金光流转:“赵庆嵩,你找死……”
“错了。”莫念神色一变,扑进他怀里轻语,“是夫人自己醒的。”
商扶砚浑身僵住,怀中人熟悉的体温,腰间同命蛊的灼热,还有……她偷偷掐他后腰的小动作。
“你……”他声音发紧。
莫念仰起脸,眼中紫芒与金光交织流转:“我想起来了……西达神山下……”她说着一停,“我身体里……有东西在吃那些记忆……”
岩壁上,晶簇暴长,将两人逼入矿洞深处,商扶砚抱紧莫念,脚下一空,在坠落中看见洞底巨大的青铜祭坛,上面摆放的,赫然是拼合成的完整大炎疆域图。
商扶砚带她闪入一块岩石下,漫天晶雨砸在祭坛中心,一点点融化。
“赵庆嵩用星矿复制的不是祭祀场……是当年我亲手斩断的……天命。”
……
龙霓监卫府深渊底部,法阵发出幽幽蓝光,魂铃的声响在紫晶洞中回荡。
镜听紧紧抱着祓禊,听着他后背伤口中星矿脉络的跳动。
“大妖怪……”镜听的声音颤抖着,“你的身体……”
“嘘。”祓禊异孔闪烁,一手揽住她,一手握着法杖,“听。”
三百二十一处脉眼组成大片星图,每一处都对应着百年来巫医族女子献祭的位置,镜听忽然明白了什么,猛地抬头看向上方,鸣一还困在崩塌的边缘,幻真镜悬浮在他面前,镜中巫医族圣女的幻像越来越清晰。
“他母亲是最后一任圣女,”祓禊低声道,声音里夹杂着紫晶碎屑摩擦的声响,“赵庆嵩需要厉王血脉和圣女后裔的血,才能完成当年的仪式,将幽兵彻底唤醒。”
地面再次震动,紫晶熔浆从裂缝中喷涌而出,镜听看到那些熔浆中浮现出扭曲的人形,是百年来献祭者的怨灵,紫晶将她们永远禁锢在这片诅咒之地,以续大炎灵脉。
“来不及了。”祓禊推开镜听,青铜法杖重重顿地,“你带鸣一走,去阳河星矿找商扶砚和阿念。”
“那你呢?”镜听抓住他的手臂,神色惊恐。
祓禊没有回答,将法杖上的蛇头转向自己的胸口,异瞳变成了星矿的紫色,身上浮现出与地脉相连的纹路。
镜听拼命摇头,蛇尊从法阵中腾空而起,缠绕在祓禊身上,无形的力量将她重重的撞开,魂铃声响彻洞窟。
“以卜元宗之名……”祓禊的声音变得不像人类,而是带着亘远的回响,“请开往生路。”
紫晶熔浆瞬间凝固,生出一片璀璨的紫色森林,赵庆嵩的惨叫从地底深处传来,伴随着山脉碎裂的声音。
镜听一阵天旋地转,等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站在地面上,鸣一昏在她身旁,幻真镜静静躺在他胸口。
脚下深洞中,紫晶地面快速塌陷,祓禊和蛇尊法阵一起沉入深渊。
“祓禊——!”喊声在空荡的洞窟中回荡,没有任何回应。
……
阳河星矿深处,商扶砚抱着莫念在晶雨中穿行,那些尖锐的晶簇像有意识一般追着他们,撞在岩壁上留下深深的刻痕。
“放我下来。”莫念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厉,“我能走。”
商扶砚低头看她,发现她眼中紫芒已然褪去,只剩下熟悉的黑瞳,他没有松手:“你刚才说……想起来了?”
莫念表情复杂:“片段……西达神山下……有什么东西在阻止我回忆完整。”她按住太阳穴,“就像……有什么活在我脑子里,吃掉那些记忆。”
身后晶簇封住了退路,商扶砚将莫念护在身后,断魄燃起紫焰,却无法阻止晶簇逼近。
“没用的,”莫念轻声说,“它们在引导我们去祭坛。”
晶簇忽然在他们面前分开,形成一条狭窄的通道,通向那个巨大的青铜祭坛。
商扶砚收回断魄,握紧剑柄,同命蛊传来异常的波动,那是危险的预兆。
“赵庆嵩不可能有这种力量,”他低声道,“复刻龙霓祭祀场,重现天命……这超出了凡人能力。”
莫念抓住他的手:“那它就根本不是赵庆嵩。”
两人走向祭坛,谨慎靠近,融化的晶雨在疆域图上形成了流动的图案,正是龙霓地脉与阳河星矿的能量走向,连通南疆将断的蛊脉。
在龙霓皇城的位置,一颗紫黑色的晶体正在成形,散出不祥的光。
“它在重塑龙脉。”商扶砚声音冰冷,“用星矿代替原有的地脉,要改变整个大炎。”
剧痛传来,莫念捂住心口,弯下腰:“它醒了……那个吃记忆的东西……”
商扶砚扶住她,发现她后颈似有什么在蠕动,他毫不犹豫地划破指尖,将一滴血点在那里,血珠瞬间吸收,莫念瞳孔骤缩。
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打断了她的话,祭坛中央,紫黑色晶体裂开,一只覆盖着晶体的手从里面伸了出来。
商扶砚将莫念拉到身后,断魄直指那只手,莫念却挣脱了他,向前走去。
“阿念!”商扶砚厉声喝道。
“没关系……”莫念回头,眼中再次泛起紫芒,但这次她看起来完全清醒,“它认识我。”
紫黑色晶体中,伸出的手忽然静止,莫念眼中紫芒退去。
断魄剑芒距离那只手仅有三寸,莫念踉跄后退,撞进他怀里。
“阿念!”商扶砚单手接住她,断魄悬停在那里,纹丝不动。
莫念声音微哑,轻声说道:“大骗子……我看到了……龙霓……灯市……”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商扶砚感觉到同命蛊的异常,晶簇在他们周围疯长,在触及莫念衣角的瞬间化为齑粉。
紫黑色晶体爆出刺目的光芒,瞬间将两人吞没,商扶砚在强光中紧紧抱住莫念,却忽然怀中一空……
三年前……龙霓上元灯市。
莫念赤足踩在朱雀大街的青石板上,腕上银铃随着她蹦跳的动作叮当作响。
发间银饰在灯火中闪烁,额饰火玉,背饰银珠,坦肩露腰的衣裙引来路人频频侧目。
“这个!我要这个!”她扑向一个糖画摊子,指着龙形糖画眼睛发亮,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把摊主吓得连连后退。
“姑娘,这是要……”在龙霓,哪有姑娘如此模样……
“我知道!用钱换!”莫念从腰间扯下一个绣囊,哗啦啦倒出一堆南疆带来的宝石,“够不够?”
摊主盯着那堆价值连城的宝石瞠目结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旁伸出,将一粒碎银放在案上。
“龙形糖画,有劳。”
莫念转头,对上一双清冷的眼睛,商扶砚一袭墨蓝长衫,腰间悬着把普通长剑,整个人如出鞘的利刃,却锋芒内敛。
“你是谁?为什么要帮我付钱?”她凑近他,鼻尖几乎碰到他的下巴,“你身上有好闻的味道……像雪山上的松树。”
商扶砚耳尖微红,后退半步,假装不识,行礼:“靖王府,商扶砚。”
“啊!你就是那个弱不经风的靖王啊?!”莫念拍手大笑,全然不顾他僵住的表情,“拓伽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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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霓人里就数你最弱,让我离你远点。”
商扶砚眉头微蹙,假意惊异:“五仙族圣女?”
莫念转身跑向下一个摊位,笑声洒了一路:“来追我呀,弱鸡!”
商扶砚站在原地,手中还拿着刚接过的龙形糖画,灯火映照下,糖浆勾勒的龙目晶莹剔透,竟与那少女的眼中神采有几分相似。
“王爷?”玄七小声提醒。
商扶砚迈步向前:“跟上去,南疆使团明日才到,她一个人太危险。”
穿过三个街口,他们在一处猜灯谜的摊前找到了莫念,她正踮脚去够最高处的那盏走马灯,裙裾飞扬间露出纤细的脚踝,商扶砚一个箭步上前,在人群拥挤前将她护在身侧。
“这个灯谜我猜中了!”莫念兴奋地指着灯上的字谜,“‘有眼无珠一身光’,是月亮!”
摊主笑着摇头:“姑娘,谜底是‘灯笼’。”
莫念顿时垮下脸,商扶砚看着她撅起的嘴,鬼使神差地开口:“‘皎皎空中孤月轮’1),确实更贴切。”
“对吧!”莫念活络起来,拽住他的袖子摇晃,“你也觉得是月亮!”
她拽得商扶砚一个踉跄,常年握剑的手也有些无措,他抬头看向那盏走马灯,灯面绘着的正是嫦娥奔月的故事。
“再猜一次。”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放在案上,“若赢了,这灯归她。”
摊主眼睛一亮,连忙递上新的灯谜,商扶砚扫了一眼,淡淡道:“‘东边日出西边雨’2)——是‘泪’字。”
走马灯取下的瞬间,莫念欢呼着扑向商扶砚,在他脸颊上结结实实亲了一口。
商扶砚整个人僵成石像,手中灯笼差点脱手。
“我们南疆的礼节!”莫念笑嘻嘻地解释,眼睛弯成月牙状,“谢谢你,弱鸡!”
随从们憋笑憋得面目扭曲,商扶砚强作镇定,将灯笼递给她:“龙霓……不兴这般……礼节。”
莫念提着灯笼跑开,闻言回头做了个鬼脸:“那你来教我龙霓的礼节呀!”
走马灯在她手中旋转,投下的光影里,玉兔与嫦娥交替出现,商扶砚站在原地,脸颊隐隐发烫。
“王爷,还追吗?”随从小声问。
商扶砚看着她消失在灯火中的背影,轻声道:“跟远些,别惊扰她。”
他们就这样隔着人潮,一前一后走完了整条灯市。
莫念每个摊位都要停留,对一切都好奇,商扶砚始终保持着三丈距离,在她差点撞到路人时及时出现,在她被小贩哄抬物价时暗中解围。
月上中天时,莫念抱着满载的零嘴和小玩意儿,坐在河边柳树下看河里的星星。
商扶砚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听见她哼着熟悉的南疆小调。
“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莫念忽然开口,眼睛却仍望着河水,“你们龙霓人跟踪都这么明显吗?”
商扶砚从树后走出:“圣女孤身入城,于礼不合。”
“我才不管什么礼呢,规矩?能吃吗?”莫念拍拍身边的草地,“来,坐这儿。你们龙霓的星星为什么这么害羞?躲躲藏藏的。”
商扶砚犹豫片刻,撩袍坐下,保持着一段距离,莫念凑近,鼻尖几乎贴到他颈侧,嗅了嗅:“你身上真的有松雪的味道……和那些涂脂抹粉的公子哥不一样。”
“圣女……”
“叫我阿念。”她塞给他一块桂花糕,“尝尝,甜死了,但好吃。”
商扶砚接过,小心咬了一口,确实甜得发腻,却莫名让人想再尝一口。
“你为什么总皱着眉头?”莫念伸手按在他眉心,“像这样……”她做了个夸张的鬼脸,“笑一笑嘛!”她不认得他,对他和龙霓毫无记忆……
商扶砚猝不及防,笑出来,莫念似发现新玩意般惊呼:“你笑起来真好看!”
河面飘来许愿的莲灯,映在她眼中,晶亮剔透,商扶砚想起赵庆嵩的警告……五仙族善蛊,圣女更是喜怒无常……
“看!流星!”莫念指向天际,“快许愿!”
她双手合十,闭眼念叨着什么,商扶砚学着她的样子抬头,却见夜空如常。
“骗你的!”莫念大笑,“你真好骗,弱鸡!”
商扶砚愕然,随即摇头失笑:“该回去了。”他起身道,“明日使团入城,圣女需要休息。”
莫念撅嘴:“再玩一会儿嘛!”
“明日……”商扶砚顿了顿,“我带你看真正的流星。”
莫念眼睛一亮:“真的?”
“靖王府的人,言出必行。”
莫念欢呼着跳起来,腕上银铃清脆作响,她抓起商扶砚的手,在他掌心画了个奇怪的符号:“契约成立!反悔的人要吞蛊虫!”
那符号亮起微弱的光,随即消失,商扶砚还未来得及询问,莫念已蹦跳着跑远,只留下一串笑声:“明天见,弱鸡!”
商扶砚望着手心渐渐淡去的印记……
晶簇深处,强光散去,在两人眼中投下大片蓝紫色。
商扶砚怀中,莫念不住地颤抖,爆裂的晶体窜出无数记忆的碎片没入莫念眼中,都是那些被他强行抹去的事情……紫芒与金光在她双瞳里交织。
“那个约定……”她低声道,“你食言了……骗子……”
商扶砚心中一震,使团入城当日,北境突发战事,顾晨潇要他连夜出征,一去半年,再回龙霓时,五仙族早已离京。
“我没有。”他握住莫念的手,手心契约印记忽然浮现,“我只是……”他说着一笑,“……迟到了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