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寇自重。”
潮湿的诏狱混着经久不散的铁锈味,明灭的火光照亮窄小的一方天地,中央,身着绯红色官服的傅砚指尖扣在卷宗“瞿门关二年”的那行字上,面色冷硬,目光凛冽地看向角落里的人。
“平化十七年,你大破匈奴,此后安定三年,长鸣侯闲而无功之际,原本大败的左贤王再次举兵,紧跟着便是长达两年之久的瞿门关之战……”
诏狱角落中,祁策蜷缩的身体像在风雪中被血浸透的破布,透着烛光在牢面上忽明忽暗,他的左手臂不自然地弯曲着,上方的箭矢尚残留在内部,箭伤的血已将囚服染成深褐色。
“不……不对。”祁策的眼睛半是失焦,口中挣扎地说着。
傅砚却没有理会他的反驳,冰冷的声线继续顺应向下,回荡在诏狱里。
“三月前,云州沦陷,你的援军不过离地五十里,却在山坳里迷路了整整两日,直至半月以前,瞿门关失守,三万将士全部埋沙黄土,唯独你……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是因为……叛徒!”祁策声音沙哑,气息颤抖,这句话说完,仿佛耗光了所有的力气。
恍惚间,不日前的景象又浮现在眼前。
凛冽的朔风吹着黄沙,抽打在瞿门关的城墙上,城楼下,黑压压的匈奴仿若溃堤之水,从下方的缺口处涌进来——那原本是诱敌深入的陷阱,如今却成了敌军撕破防护的利刃。
“将军!西瓮城的火没起来!”亲卫的嘶吼被风雪吞掉一半,声音里带着哭腔,“咱们埋的火药……被人换了沙土!”
祁策回头望向西瓮城的瞬间,就见按原计划中,本该燃起冲天火光、将左贤王的先锋困住的瓮城,此刻只剩风雪卷着残旗,在城墙上猎猎作响。
“东城门!敌军往东门去了!”又一声惊呼炸响。
与此同时,下方匈奴的骑兵吹出几声呼哨来,那呼哨声很特别,三短一长,正是他们昨夜和偏关守将约定的“安全信号”。
“不可能……”亲卫程于声喃喃自语,倏而转头,望向祁策,又看向天空。
这一刻,祁策从他的眼中看出了对方没有说出来的话——信鸽。
传递消息的信鸽被调换了。
“立刻撤兵!”他怒吼出声,然而铺天而来的箭矢却比他更快,自斜后方穿风而过……
摇曳的烛火一静一动,诏狱中两道长长的身影交叠。
混沌的大脑被迫思考着,把每一个细节捋平扳直……哨声,情报,信鸽,粮仓……这一个个字眼化作了实景,将麻乱的线索串联起来,淋着腥风血雨,最终停留在一处。
“是周烃……”
祁策从牙关中挤出一个名字,他艰难开口,伸出手按向了左臂的伤口,用袭来的疼痛召唤出理智。
“长鸣侯,他已经死了。”
然而后一刻,傅砚的声音却像是一道冰冷的令牌砸落在地,将所有的推论都推翻。
祁策倏而抬头,不可置信地望向他。
不可能……
周烃怎么会死?
俘虏左贤王之战,涉及人员只有祁策,程于声,周烃,段林风。
程于声和段林风负责援兵哨声,周烃负责信鸽传递……程于声死了,段林风也死了,如今只剩下一个周烃……
他绝不可能会死。
“尸体呢?”祁策勉力思考着,哑声问道。
傅砚却从桌案上站起,拿着卷宗,慢慢走到他的跟前,绯红色的官服直抵下摆,他身量九尺,在蜷着的祁策身前站定,就如同俯看猎物般居高临下。
“你没有资格问。”他说道,继续翻动卷宗,这一次,卷宗从前半部开启,骨节分明的手指最终停留在“平化八年”。
“十四年前,祁府参与‘朱门之乱’,废太子党羽皆被满门抄斩,你因在外逃过一劫,如今凭借击杀匈奴的功勋,重新获得圣上赏识,可心中仍存仇恨,这些年伺机而动,养寇自重,想要获得更大的权势,却被反将一军,兵败如山倒——”
“无稽之谈……!”祁策打断他,身体前倾,看着面前的绯色官服,想要抓住对方的衣领,后者却稍稍一避。
“傅中丞这些年里屡次弹劾,可曾找到一丝证据?倘若张张口便可以凭空捏造,那明枢是不是也可以说你以下犯上,与二皇子一党有谋逆之心……?”
“长鸣侯慎言——”傅砚的声音陡然冷下,稍稍偏过头,看向身后的随身书吏,后者旋即退出牢外,将守卫的狱卒引走。
“本官既然能够弹劾你,自然是有证据。”他将卷宗放下,随后拿出几份包裹的信件,打开便见密密麻麻的字迹跃然纸上,连带着几纸状书。
“这是你这些年与匈奴单于的往来信件,连带着你手下的几名士兵检举你的状书。”傅砚将纸摊开,一一放到祁策的眼前,连带着一张写好的认罪书,“长鸣侯看好了,便签下吧。”
祁策颤抖着手将信拿起,目光停留在那一个个苍劲有力的字体上,胸腔里的心跳声如擂鼓般咚咚作响,直至最后唇角勾起。
伪装好的字迹,手下人的人证,起草好的罪书……一切都像是早有预谋般,从瞿门关之战,延伸到两年前,就已经给他埋好了陷阱。
“原来是这样……”他喃喃自语,眼中失了些光亮。
一切都是被算计好的,所有的人和事,所有的一切……京都的旧部已经全都被控制住,如今他的身后空无一人。
一股绝望弥漫进了心里。
祁策闭上了眼睛,指尖叩进掌心。
当真……就到这里了么?
不……
绝对……不行。
傅砚看着被他脏红的血迹染上的纸张,眼中不着痕迹地动了一下,牢中的烛火忽明忽暗,罩的他人在明灭之间飘摆不定。
然而下一刻,方才还颓然闭眼的祁策却倏而抓住了他的手,将他猛地拉近。
傅砚尚未反应过来,就见对方已将被血透的囚衣脱下——他宽衣的动作带着几分滞涩,赭色衣料滑落时,露出肌理分明的肩背,十四年前残留的数道鞭伤仍残留至今。
粘连的衣物与伤口分离剥开的那一刻,浓烈的血腥气便随之袭来,精瘦的肌肉上遍布新鲜的伤痕。傅砚这才发现,他除了左臂上的一处箭伤,腰腹上还有一块狰狞的烙印。
那烙印颜色呈现着血肉模糊的暗红,周身泛着焦黑,分明是不久前刚刚打上的,位置正卡在腰线向上一寸的地方,随着祁策每一次的喘息而上下起伏。
“我被押送回京,见到大人之前,还见过一些人,这身上的东西,就是他们留给我的……”
忽明忽暗中,祁策的目光牢牢地钉在傅砚的瞳孔里,与那双凤目对视。
这是一场无声的试探。
“大人不是一向公正不阿吗?着急断案……为何不愿先亲自查查……?”他颤着声音,缓慢说道。
大启这位冷硬忠直的御史中丞慢慢眯起了眼睛。
空气凝滞,悄然无声的几息里,只余下祁策掩藏不住的紧张喘息。
他死死地盯着这位昔日的宿敌。
五年前,平化十七年。
长鸣侯祁策少年破万军,打退匈奴,一举成名,御史中丞傅砚铁面无私,横空出世。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交锋。
他满身功勋回到肃京,预备将全部的军功换得一道重查旧案的圣旨时,却被傅砚一道弹劾令抢在前方堵回。
洗冤弄权动国本,年轻的御史中丞不过几句话,便将皇帝的猜忌重新勾起,成功让祁策想要请圣旨申冤的话咽了下去。
祁策刚开始只当傅砚明月高悬,为国尽心,误打误撞拦了他。
熟料这场风波却只是一个开始。
傅砚这么一弹劾,就如同一只疯狗般咬上了他——从平化十七年到二十二年,五年如一日,祁策小到饮食起居,大到战事领兵,足足被他弹劾了八十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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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今日大牢相见,他满身伤痕被押回京,仿佛终于成了傅砚弹劾巅峰的手笔。
可他在绝望之际,看着傅砚那张冷硬的面孔,却好似有道声音在告诉他……
不是。
这一次,不是。
面如寒玉裁霜刃,笔似青锋剖妄言。
御史中丞,清如明月,正如高阳。
他在赌。
必须赌。
忽明忽暗的烛光,好似随着祁策的喘息而跃动,他的手细微发着抖,煎熬地等待着这场棋局的落幕。
终于,傅砚弯下身,凑到了他的跟前。
他先是缓慢凑近,看向了祁策背部的陈年疤痕,那疤是由天牢中最为严酷的刑具造成的——当年祁府被抄,九岁的祁策少年意气,带着刻骨仇恨与冤屈来到皇城,跪在城门外三天三夜,最终却只换来了三十道销骨鞭,用铺满脊背的伤疤化成了永远的记号。
即便十四年过去,也仍旧不曾消退。
傅砚的瞳孔是深黑色的,漠然时如深渊,他看着那道道疤痕,缓慢地将手碰了上去。
“咳……”祁策感受到一点微凉的触碰,下意识避让,又牵动伤口,发出一声低吟。
放在曾经,面对这位五年政敌的接触,祁策恐怕已经直接将他愤然推开,可如今时局限制,他滞了一息,只是蜷缩起了手骨,不再多言。
微凉的指尖从经年的伤疤上慢慢移开,顺着他坚实的肩背,再到左臂的箭伤。
这箭伤不算新鲜,周边的血肉已经有些发黑,祁策从瞿门关到肃京颠簸数日都没有处理,早就已经不成样子了。
“匈奴的狼牙箭。”
傅砚喃喃出声,随后凑的更加近,凤目微微眯起。
他这些年攻读名书,监察百官,视力在不觉间消退了许多,想要看清一些事物时,就需要足够小的距离。
祁策左臂的伤口早已痛的麻木,却仍能感受到对方闷热的呼吸就这么打在了自己的皮肤上。
躯体的紧张带动肌肤,拉扯着伤口,他虽是边关将领,却天生怕疼,很快身上就生起了细密的汗珠。
即便这样,面对傅砚的可能的触碰,他也只是偏过了头,死死咬上牙关。
只是这一次,傅玄指尖微顿,继而将手放下,直到片刻以后,祁策的身体稍微放松,才再次上前,凑到他腰间的那块烙印上。
这烙印正在肋下两寸处,祁策每一次的呼吸起伏都让那片肌肤绷紧又放松。
紧实的腹肌在薄汗下若隐若现,线条流畅,带着几分野性。
狰狞的烙印与性感的肌理在此处纠缠,像猛兽被驯服时留下的勋章,透着让人心惊的脆弱,和勾人的张力。
待到看清的那一刻起,傅砚的指尖不着痕迹地动了动,他将脱下的衣物拿到祁策的跟前,重新站起身。
这根本不是祁策身上,该有的烙印。
祁策喘着气,勉力抬头看向他,那琥珀色的眼眸里已经被病痛折磨地少了许多光亮,少数残留的几点,好像在与他对话。
他们相顾无言,却心照不宣地在对方眼中确认了什么。
那烙印不是匈奴人的手笔。
而是皇家特制的玄铁烙。
——那是私刑。
谁做的?为什么做?
傅砚的目光侧过去,看向那一纸认罪书。
后方,随身小吏从外头归来,传递给了傅砚一个眼神,旋即将散落的信件文书收好。
仿佛是一刹那之间发生的事情,祁策感受到傅砚周身的气质转变,又恢复成了一开始冷硬无情的模样。
他的手又开始微微发抖。
“叫仵作过来,给他上药,勿让他陨身牢中。”
好在下一刻,傅砚的声音落下来,成为了拉他上岸的一把扶梯。
傅砚非敌非友。
这个念头在祁策的脑中炸响,是他的……
劫后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