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轮回之镜，奈何桥下。远处金光与黑雾缠绕的庞大入口，将下方排队前行的魂魄映得近乎透明。此刻，纵是生前再复杂的人，也如清水般一览无余，生命仿佛走向最初的模样。
“我们……要去往何处？”
女人牵着阿茹的手，眼中有了害怕的情绪，身后一众妇孺村民皆望向尧若溪等人，姿态亦呈现出不安与紧张。
尧若溪温声道：“过了此桥，便是新生。”
那妇人面露迷茫：“新生……是投胎转世吗？”
“是的。你们不必再困于此地，可以忘却所有，入轮回投生，成为一个全新的生灵，自由生长。”尧若溪原以为，他们困于此地百年，受尽孤独折磨，应当是很向往新生的。
可她似乎错了。
听完这番话，村民们皆沉默着，你看我、我看你，末了都将目光投向阿茹的娘亲。四下安静，她忽然泪眼婆娑上前一步：“可我们，还没等到我们的家人啊。”
“！”
错了。一开始便错了。
淡月曾提及，昔日村中壮丁皆被抓去充军，可如今已过五百余年，她们为何还在等？当年的判罚，难道另有隐情？
玄千瞳率先开口：“他们已经。”
“殿下，让我来说吧。”淡月出声打断，“一切都是我的主意。”说着，她走到村民面前，忽地跪下，沉声道：“他们已经不在了。”
“对不起……”
尧若溪眉心蹙起，此刻才恍然明白，当年那场大火，并非是在渡阿茹一行人时发生，而是她们的家人！她们的丈夫、兄长或是儿子，在渡忘川之际，因生人锁失效，被大量游荡的碎灵嗅中，吞噬殆尽。
那夜忘川河上惨叫不绝，众多渡灵船自焚，幽蓝火焰烧透了大半片河水，动静极大，严重触犯鬼界法令。于是有心之人便开始宣言，这是三殿下的手笔。
因为淡月是玄千瞳的亲卫。
鬼王因此震怒，敕令玄千瞳入殿问话。玄千瞳在大殿之上直言，淡月身边献计之人乃是二殿下玄影！此言一出，满殿哗然，两派势力当即在殿中争执不休，乱作一团。
最后，是淡月揽下了所有罪责。
“烛龙淡月，私放凡人入界，魅惑鬼族二殿下，私参鬼界立位之争。犯越权、干政二罪，王念其灭族有愧、护主有功，功过相抵，留其性命。判，逐出鬼界，镇守黑森林，永生永世，不得外出。”
……
阿茹的母亲沉默良久，缓步走上前，苦涩道：“欺瞒我们几百年，终于肯说出来了？”
“是我的错，要打要骂都可以。”
妇人猛地扬起巴掌，却在半空迟迟未落下。
尧若溪不经意转头，瞥见玄千瞳的神情漫不经心，可那把玩腰间青玉的手已然凝滞许久——她知道，玄千瞳心中有愧。
良久，那妇人终是缓缓放下手，声音轻得似要被风卷走：“我知道我不该怪你，可每每思及，我都……从心底里怪你。”
“但百年漫长无比，我如今已不知道‘恨’该是怎样的了。”
“我们确实都在你身上泄愤过，在这里，我也替她们对你说声——”
“对不起。”
淡月倏然睁眼，却见她已转身牵过阿茹的手，领着一众村民，缓缓踏上了奈何桥。
“至此，浮生一梦，两不相欠。”
淡月跪拜。
良久，尧若溪走上前扶起她，忽然正色：“往后不要总是下跪。”
“怎么了？”
“好欺负啊，笨。”
尧若溪缓缓道：“此前我在冷宫，初时亦是小心翼翼，下跪、乞求、或是赔罪……”
“可后来才发觉没用的。你本就落下枝头，姿态卑微与否，她们都有理由欺负你。”
“倒不如为自己留几分尊严。只要没死，便好好活着！”她语气愈发坚定，看向淡月，温声道，“你也一样，当年之事并不全是你的错。”
是玄影有意接近，设下计谋，害了那么多无辜之人的性命。还有玄千瞳，他又是从何时知晓，阿景就是玄影？
尧若溪瞥了他一眼，发现他的目光也正看过来，于是隐去眸色，淡淡一笑。
“对了”，尧若溪唇角复又勾起，“黑森林里的小家伙们，可得好好照顾一下呢。”听此，玄千瞳脸色说不上很好，薄唇吐出几个字：“也不知你是如何想出的……”
“自然是冰雪聪明。”说罢冲他微抬下巴。
就在一个时辰前……
“他们以后去何处？”
尧若溪望着身后村落：檐下老妪织作，不远处稚童嬉闹追逐。几名妇人或除草、或晒药，如五百年间千千万万个日常一般。可她不喜欢这幅画面，缺了暖阳春色，亦少了人间的山水与炊烟辽辽。
此刻的她们，更像是戏台上年年岁岁皆在重复摆弄的无心傀儡，让她不忍再多看一眼。
玄千瞳淡声道：“留在这里。”
“不行。”此话一出，异口同声。尧若溪望向淡月，见她欲言又止，便道：“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此地已布下鬼王禁制，她们若离开，鬼王必定即刻知晓，对吗？”
玄千瞳道：“在鬼界，自然不该妄想挑衅鬼王。”
尧若溪笑着摆了摆手：“非也，这是智取殿下。”
“布噜布噜！”
“吼吼吼！”
此刻，三人在结界之外，望着里面数十只碎灵。有的很小一只，却怨气冲冲，周身萦绕着黑红之气。有的形态很大，应该是吞噬了好几只同类导致的。
“这个颜色倒是少见。”尧若溪开口。
“是魔气。”
尧若溪眨了眨眼睛，玄千瞳续道：“天地分四界，人鬼神魔……”
下三界中，只有鬼族和人族是较为亲近的，人族死后，其执念不散，便能化鬼，此为普通小鬼，依旧是魂灵形态。小鬼过忘川，跨彼岸，正式入了鬼界，便能修炼，最后成为一代鬼王也不是没有可能。
而魔族不一样，他们是初代神堕入异界，转化成魔。之后千百年演变，人、鬼、神皆能成魔，并且法力大增。
所以，魔，是可以与神族抗衡的最强力量。
亦是鬼界所忌惮的力量。
说罢，玄千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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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手，将他们幻形成村民的模样，并布下禁制，让他们彼此之间不得相杀吞噬。
尧若溪在一旁点了点头，忽然道：“鬼、魔两界之间应当有边界吧。”就如同人与鬼二界一样，如果有，那流通鬼界的忘川河，为何会有碎灵附着魔气？
“幽罗渊！”淡月沉声道，望向玄千瞳：“殿下，此事非同小可，我去幽罗渊查探一番。”
“不必了。”玄千瞳眸色暗沉，“我亲自去。”
说罢他便先行离去，回去客栈的路上，尧若溪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幽罗渊是怎样的地方？”她已经是第二次听见了，第一次是在渡灵船上。
淡月顿了下，解释道：“鬼族与魔族的结界，便是在幽罗渊尽头。幽罗渊之主于千年前神魔大战后诞生，之后一直镇守其中，不受任何一方管束，也从未出过问题......”
“幽罗渊之主。”尧若溪喃喃念道，随后不再言语。
传说中的鬼界禁地幽罗渊，栖冥河上鬼火千年不灭，河落九渊，形成一道巨大的深壑，周遭气息尽数吞没，据说壑中镇压恶鬼无数，乃无底炼狱的入口，因而设为禁地。
而幽罗渊之主，传闻于千年前在此地诞生，似有通天之能，只要与之交换等价物品，便能实现这世间所有的心愿，活死人，肉白骨，功名利禄......欲望既生，买卖即存。
“窸窸窣窣。”
有人来了。
栖冥河岸，少年停步，黑沉的眸光中忽然映出一朵红得鲜艳的彼岸花，蓦然花瓣空中碎落，轻拂过他怀中女子姣好的面容。
女子身形纤瘦，额间有一青色疤痕，状若兰草，皮肤很是白皙，乌眉红唇，面容祥和，若不是心口无一点起伏，倒叫旁人以为她在沉睡。
来不及了。
少年莫名烦躁，眼中压抑住一闪而过的幽绿光芒，复而抬眼，望着断桥两侧看守的三足鬼蛙，冷声开口：“何时能见？”
三足鬼蛙齐声喊道：“伟大的幽罗渊之主啊，您无所不能。”
“唰——”
赤诡弯刀瞬间出鞘，血色尾影未散，泛着冷冷寒光的刀刃便已经抵在其中一只鬼蛙的心脏处，毫厘之距。
三足鬼蛙，破心方死。
“让他进来。”
忽然，一道幽幽声音传来，分不清男女，似从深渊中升起，带着深邃的回音。
闻声两只三足鬼蛙齐刷刷仰头：“呱——”
“呱————”
不过一瞬，栖冥河上竟浮出上百只幽绿色眼睛，密密麻麻！浮起后皆是半人高，仰头齐鸣。
少年收回赤诡，随后看见水中悬出了乌金浮木，一个接着一个向前铺开。
乌金浮木，破水则生，沉水则眠。
不多时，乌金色枝蔓开始大肆生长开来，缠绕、裹卷、攀爬、舒展，一道通达幽罗殿的桥便倏然形成。
断桥已全。黑水沉沉，深不见底，每走一步，耳畔都能清晰听见每一个鬼魂的低语，或哭泣或咆哮，仿佛要拉着一切物体和他们一起下沉，但乌金桥固若金汤，少年亦是面无表情，抱着怀中的女子，径直走向了幽罗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