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租房小区比他想象的还要破败。
楼道里堆满了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垃圾的酸腐味。
墙壁上贴满了各种小广告,从“专通下水道”到“无抵押贷款”,五花八门。
江离按照门牌号,找到了402室,他敲了敲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咚,咚,咚。
过了好一会儿,门内才传来一阵缓慢的轮椅滚动的声音。
门轴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
一张苍白浮肿的脸出现在门后。
那是一个男人,三十岁出头的年纪,头发却已经花白稀疏,眼神浑浊,充满了戒备和警惕。
江离的目光下意识地往下移。
他的下半身,空空荡荡。
江离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
他几乎无法将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男人,同那个小卖部老板口中“眼睛里有股劲儿”的年轻记者联系在一起。
岁月和苦难,已经将他身上的光芒彻底磨灭了。
“你找谁?”男人的声音沙哑无力。
“请问,是秦伟先生吗?”江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无害。
“我不是。”男人立刻就要关门。
“等等!”江离伸手挡住了门,“我没有恶意。我是一个……博主。我看到了三年前您写的那篇,关于腾飞集团的报道。”
“报道?”秦伟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澜,但随即被更深的恐惧所取代。
他用力地推着门,声音也变得激动起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认错人了,快走!”
“我知道他们对你做了什么。”江离没有退让,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秦伟的耳朵里,“我知道那不是一扬意外。”
秦伟的身体僵住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江离,里面充满了震惊、恐惧,还有一丝被掩埋了太久的怨毒。
“你是谁?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帮你,也想帮那些被毒水侵害的村民。”江离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想让那些逍遥法外的罪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秦伟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冷笑:“帮我?惩罚他们?年轻人,你太天真了!你知道他们是谁吗?他们是天!在江城,他们就是天!你斗不过他们的!”
“三年前,我也像你一样天真。”他指了指自己空荡荡的裤管,眼中流露出无尽的痛苦,“这就是斗争的下扬!我失去了一切,我的腿,我的工作,我的家庭……我什么都没了!你还想让我怎么样?再死一次吗?”
他的情绪激动到了极点,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秦大哥,你先冷静一下。”江离推开门,走了进去,然后反手将门关上。
房间里很小,也很乱。
一股浓重的药味和常年不见阳光的霉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唯一的家具,就是一张床,一张桌子,还有身下的轮椅。
“清江河的水,比三年前更黑了。”江离没有看他,而是望着窗外,像是在自言自语,“李家村今年又多了三个得怪病的孩子。村里的小卖部老板,头发快掉光了,他说他已经认命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他说,大概三年前,有个记者来过,姓秦,戴着副眼镜,斯斯文文的,眼睛里有股劲儿。”
听到这里,秦伟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泛起了一丝微弱的波澜,浑浊的眼珠里,倒映出江离年轻平静的侧脸。
江离转过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背诵道:
“‘当资本的阴影遮蔽了天空,当故乡的河流发出垂死的呻吟,我们这些记录者,若不能成为刺破黑暗的利剑,至少,要做一根永不弯折的蜡烛,用生命,去燃烧出一点微光。’——这是你那篇报道草稿的最后一句话,我找到了。”
秦伟的身体剧烈地一震!
他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声音,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两行浑浊的泪水,不受控制地从他的眼角滚落。
“没用的……”过了许久,他才痛苦地摇着头,“就算有这些,也没用。他们会说视频是伪造的,他们有无数种方法脱罪。三年前,我的证据比这更全,不也一样石沉大海?”
“三年前,你只有一个人。但现在,你不是。”江离直视着他,“我有办法让这件事在一天之内,传遍全国的每一个角落,让任何人都无法删除和掩盖。”
迎着秦伟不信的目光,江离掏出手机,点开了一样东西,递到他面前。
“而且……我还找到了这个。”
手机屏幕上,赫然是那段行车记录仪的画面!
巨大的渣土车,刺目的远光灯,失控的撞击……
那段他以为早已被销毁的影像,再次灼烧着他的眼球。
巨大的震惊和愤怒,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江离默默地走过去,给他倒了一杯水,轻轻拍着他的背。
过了很久,秦伟才平复下来。
他抬起头,重新看向江离,眼神已经完全变了。
恐惧和绝望还在,但底下,却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那是被压抑了三年的不甘,是作为一个记者最后的尊严。
“你……你想让我做什么?”他沙哑地问。
“我需要你站出来,以你的名义,将三年前你所调查到的一切,公之于众。我会把我掌握的新证据,作为补充。”江离说出了自己的计划,“我会先在网上预热,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江城,吸引到清江河。然后,在你最安全的时候,由你来引爆这颗炸弹。”
“他们会杀了我的。”秦伟的声音在颤抖。
“他们不敢。”江离的语气斩钉截铁,“当全国人民都盯着你的时候,你就是最安全的。他们敢动你一根汗毛,就等于自己把罪名坐实了。我们不是在黑暗里偷袭,我们是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对他们进行审判!”
秦伟沉默了。
他看着窗外那一片灰蒙蒙的天空,眼神变幻不定。
他想起了三年前,自己意气风发的样子;想起了那些村民期盼的眼神;想起了那篇被毙掉的稿子里,每一个浸透着血泪的文字。
他的人生已经被毁了。
烂命一条,还有什么好怕的?
如果能用这条烂命,换来一个公道,或许……也不算白活。
“好。”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吐出了这一个字。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三年前熄灭的光,在这一刻,重新亮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