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坐在真皮办公椅中，西装外套随意地披在肩上。
修长的手指捏着根钢笔，左手捻着页文件，银色细框眼镜后的目光专注地盯着上面的文字，似乎并未注意到他。
莫名的熟悉感。
禄沧怔怔地看着他，朝前走了几步，男人依然没有反应。他张开嘴，想喊他，却发现自己出不了声。
忽然，像是门口传来了什么动静，男人抬眼，正好与禄沧对视。
他的神情淡漠，眉眼间凝着霜雪般的疏离，狭长的眼尾微微上扬，薄唇抿成一条线。
与封赫池长着完全相同的一张脸。
但似乎又有哪里不同。
他的眼中没有不屑，没有愤怒，没有撕心裂肺。
只是平静。
禄沧向前伸出手，想再靠近他一点，忽然整个世界剧烈地震荡起来，耳边也传来了呼唤的声音。
“醒醒，上课啦！”
禄沧头痛欲裂，意识终于回笼，勉强撑着胳膊把脑袋抬起来，映入眼帘的是卓映凑过来的脸。
“终于醒了，你睡得也太死了，我喊你好几声！”
禄沧疲惫地坐直身子，伸出手指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抬头看过去，这节课的老师已经站在了讲台上。
上课铃响起，全班人起立向老师问好。
坐下的瞬间，禄沧忽然意识到了最后那股莫名的熟悉感是从何而来。
那个坐在办公室里，和封赫池有着同一张脸的男人。
他的眼神不像曾经那个暴躁低劣的男人。
却与现在的封赫池一模一样。
*
作息颠倒对于二十年来都能保持早睡早起的封赫池来说，是个不小的问题。
睁开眼时，黄昏的光线斜斜地穿过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封赫池坐起身，太阳穴猛地跳动两下，是生物钟被打破带来的阵痛。
他撑着身子靠在窗边，把窗户推开一条缝，呼吸到外面新鲜的空气时，神志才终于清醒了一点。
现在他明白那些做夜场工作的人为什么白天销声匿迹了。
封赫池按亮手机屏幕看了眼时间，已经下午五点了。在锁屏界面接连弹出来的是老板的微信消息。
[昨晚酒品区的营业额创新高了，我给你多安排了几天的班,今晚也记得来上班。]
封赫池皱起眉，还没来得及抬手回复，下面又弹出一条消息。
[放心，工资也给你翻倍！]
老板都这么说了，那也没什么拒绝的理由了。
封赫池简单回了个OK的手势，刚想收起手机，紧跟着又弹出几条消息。
是曼娜发来的。
[听说你面试很顺利啊，看不出来还挺有本事的]
[帮你和老板说过了，他同意你每个月定期还一部分钱，你就当借了贷款吧，但是一旦有某个月没有还上钱的话，小心被丢到河里喂鱼哦]
后面配了个眨眼的表情包。
封赫池这才终于放下心来，嘴角微扬。
[多谢]
他的信息发过去后，下一秒曼娜的回复就立刻到了。
[谢早了，我帮你这么大忙，你得答应我个条件]
封赫池挑了挑眉。
在生意场上最忌讳的就是临时加价或交易初步达成之后提条件。
曾经有不知天高地厚的某家公司老总仗着他们那片开发区将来会升值，以此为由要求封赫池提高收购预算。
被他轻描淡写地拒绝后，扬言封赫池一定会后悔。
封赫池没有后悔，不过那家老总后来旗下的公司被封家尽数收购的时候，倒是后悔得天天上门来赔笑脸说好话。
换作旁人提出这样的要求，封赫池会直接了当地给对方一点教训。
但曼娜的确帮了他。
封赫池敲下几个字。
[当然可以，只要是我力所能及范围内的话]
一分钟后，手机再次震了震。
[这么大方啊，我能要求你什么啊，就是想让你每周得抽出一天时间陪我，这样可以吧？]
曼娜发来的消息语气娇嗔。
原来是这种事啊。
封赫池怔了怔，意识到自己的思维还尚未从从前那种模式转换过来。
习惯性的以为曼娜是要借机要挟他什么。
环境已经不一样了啊。
封赫池闭了闭眼，心底涌上一丝愧疚的情绪，拿起手机。
[没问题，你有空的话可以联系我]
将手机揣回兜里，封赫池随手撩了把刘海，双肘撑在窗台上，整个人半倚着窗户，侧着脸去望窗外的景色。
老板给他安排的排班有四天，并且还占去了周末晚上的时间，照这么下去，他和禄沧的作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重合。
该怎么继续往下推进任务是个问题。
*
拧动钥匙，推开房门。
屋内仍旧是漆黑一片。
禄沧站在门口，盯着空旷的家里，提着书包带子的手微微收紧。
封赫池今晚依旧没回来。禄沧缓步走进屋内，没有开灯。
他在床沿边坐下，目光落在放着手机的那个桌子上，却并没有要去拿它的意思。
反正就算打给封赫池，他多半也是和昨晚一样的说辞。
回想起早晨那个奇怪的梦，禄沧下颌绷紧，嘴唇无意识地抿紧，撑在身侧的手指轻轻的，有节奏地一下下敲击着床沿。
最后看到的那个人有着和封赫池完全相同的脸。
但他很清楚，那个人不是封赫池。
封赫池这种人，终其一生也只会沉沦于酒色和赌博的低级趣味之中。
就算是交给他一笔巨款，他也能在短时间内尽数败光，还再多欠下成倍的外债。
又怎么可能像那个人一样西装革履地坐在顶楼的办公室中处理一整个集团的事务。
可那个人的眼神，偏偏又是那么熟悉。
就像禄沧现在每天看到的那个眼神一样。
细细想来，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就开始在那个男人的身上察觉到一种异样的违和感。
封赫池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对他动过手了。
曾经的封赫池心情不好时，偶尔会拿他发泄。
不高兴了就是腰上的一脚或腹部的一拳，拿装满酒的易拉罐砸他也是常有的事。
有时也会翘着二郎腿让他捧着双手去接自己弹落的烟灰。
等等，烟灰？
禄沧忽然抬头，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如同萤火。
他很久没有见过封赫池吸烟了。
封赫池绝对不是会戒烟或减少量的那种人，更不可能选择去外面抽烟。
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烟雾缭绕，听到禄沧压抑不住的咳嗽声，反而会让他很有成就感。
可禄沧已经一年多没有见过他吸烟了。
如果不是那个奇怪的梦，禄沧其实并不会在意这方面的事。
他对封赫池厌恶至极，在此之前更不可能去细细思考与他相关的一切事情。
禄沧又想起了梦中最后见到的那个眼神。
平静，冷漠，带着上位者的疏离和居高临下。
哪怕无论是睫毛的浓密，眼尾上扬的弧度，还是那双墨色的瞳仁，都能与记忆中那双眼睛严丝合缝地对上，但那种目光，那种神情。
不是封赫池。
不对。
禄沧在心中纠正了自己的说法。
不是一年以前的那个封赫池。
但与这一年来，那个总是漠然冷淡居高临下的那个封赫池高度相似。
得出这个结论时，禄沧自己也禁不住愣了愣。
是发生了什么，让封赫池在一年之内发生了如此之大的改变吗？
还是说……
这太荒谬了。
禄沧摇了摇，想将这种诡异的想法从脑海中赶出来，但这种想法却反而越加强烈。
一定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禄沧看了眼墙上的时钟，现在是晚上十二点，他拿过闹钟，将时间定在了昨天封赫池回来的时间前一个小时。
他要看看明天封赫池会在几点回家。
*
封赫池推开门时，禄沧依旧如昨天早晨一样坐在沙发上。
不同的是，他这次没有盯着窗外看，而是直直地盯着门的方向。
看到封赫池进门后，他的眼神先是向上移到墙上悬挂的时钟上，随后又缓缓地下降，停在了封赫池的脸上。
封赫池觉得可能是他在酒吧那种灯光昏暗闪烁的地方待了一整晚以至于眼睛昏花。
不然他为什么会觉得禄沧的嘴角隐隐上扬，似乎是露出了一个极淡的笑。
禄沧很少会在他面前笑。
他向来都是在背后，用藏在过长的刘海之下，夹杂着憎恨与极端厌恶的眼神狠狠地瞪着他，以至于封赫池即使是不看他也能清楚地感知到。
可当封赫池定了定神再次看过去时，禄沧的表情又好像与往常无异。
仿佛那个极浅的笑容是他的幻觉。
“你回来了。”
禄沧从沙发上起身，缓步走到封赫池面前，他的声音低而沉，听不出情绪。
“嗯。”
封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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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盯着他，敷衍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
禄沧点点头，走到封赫池身边伸出手。
封赫池眉头轻蹙，懒懒地盯着他的动作，却并没有因为他的靠近向后拉远距离。
禄沧的手从他肩侧擦过，取下挂在门口挂钩上的书包。
“我去上学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停了停，像是在等待封赫池的回应。
封赫池扫了他一眼，并没有开口，仿佛无视他一般径直朝卧室走去。房间门被推开又合上，啪嗒一声后，家里再次陷入了安静。
禄沧定定地盯着牢牢关上的卧室门，再次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时钟。
时间和昨天没差多少，说明封赫池去的是同一个地方，并且有固定的解散时间。
酒吧。
而且按照这个时间来看，他或许不是去那里消费玩乐的。
应该是在那里打工。
禄沧曾经在早上要去上学时跟封赫池说过“我去上学了”这种话。
那时妈妈刚离世，封赫池也还没有将本性暴露的那么彻底。
禄沧是怀着妈妈说让他和封赫池好好生活的这种想法强忍着反感，和封赫池说的这句话。
就好像是家庭幸福的小孩在独自去学校之前和家里告别的话。
那时的封赫池在会所纵情玩乐了一整个晚上刚刚回到家，听到禄沧的话后忽然暴怒。
“小兔崽子你什么意思，嘲笑我不上学了是不是？！”
当时禄沧正站在他身边，被不爽的封赫池一把推开。
后背撞上尖锐的桌角，登时涌上强烈的痛感，那个位置的大片淤青整整两个星期才完全消失。
那之后禄沧再也没有说过这句话。
这是第二次。
而封赫池的反应，也的确如他预想中一般。
禄沧的眼神幽深，瞳孔深处划过一丝锐光。
或许他的那个想法，并不是完全不可能。
*
吊顶垂落的复古吊灯投下暗黄色的光，将人影映在光洁的桌面上。
喧闹调笑的人声此起彼伏，与爵士乐的律动混在一起。
舞池中人影攒动，镭射灯的光线将被人影切割成细碎的光段。
封赫池将酒保呈上来的酒杯用纤维布细细地擦干净，摆放回放置酒杯的架子。
吧台前的座位一如既往地人满为患，多数是年轻的大学生或者上班族，兴致盎然地聊着八卦。
忽然一只手落在吧台上，纤长白皙的指节，指甲涂着淡粉色的甲油。
那只手抬起食指，轻轻叩了叩桌面，娇媚的声音紧跟着响起。
“帅哥，我要点杯酒。”
封赫池抬眼，在看到来人的脸时轻笑了一声，抬手拿出刚刚放回去的那只酒杯。
“我请你吧。”
“哟，几天不见，这么大方了。”
曼娜艳丽的眉眼笑开，手肘撑在吧台上，托着腮打量了一圈周围。
“人真多啊，比我之前来这的时候还要多。”
“嗯，每天都快忙不过来了。”
封赫池垂眸调酒，微微点头认可了她的说法。
闻言，曼娜叹了口气，眼神中流露出些许失落，但很快就一闪而过。
“至少吧台的这些人，都是冲着你来的吧。”
说完后，她又耸了耸肩，语气淡淡：“魅力真大啊，让人有点嫉妒呢。”
“彼此彼此。”
封赫池轻描淡写地奉承了回去，他听出女人语气中夹杂着的醋意，但并不打算对此做过多的解释。
曼娜也不在意，笑盈盈地问：“你这里生意每天都这么好，什么时候有时间跟我出去约会？”
封赫池面不改色，手中的动作却停了一瞬。
注意到他的反应，曼娜皱眉：“你不会是又要爽约吧，明明之前都跟我约好了。”
“我可没爽过你的约。”
封赫池眼皮都没抬。
“撒谎，这种事你干的不是一两回了。”曼娜撇撇嘴，满脸不屑。
封赫池笑了笑，不置可否，等手中的酒调制好后，将其推到曼娜面前。
“我没打算爽约，只是在想哪天能抽出时间来。”
闻言，曼娜的表情有些惆怅：“也是，咱们上班的时间刚好错开，我每天也挺忙的，想凑出一个共同的时间也不容易。”
“我想到了一个时间。”
封赫池盯着她，忽然开口。
“哦？”
曼娜细眉轻挑，扬了扬下巴示意封赫池继续说。
封赫池勾起一个淡淡的笑：“就今晚，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