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一落,堂中气氛陡然一紧,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王粲,犹如一道道沉重的暗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萧绥仍稳稳坐在堂中正位,一身紫色公服将她整个人衬得愈发清冷。她手指搭在桌案上,节骨分明,轻轻叩击着那道旧年留下的细痕。那节奏不紧不慢,像催命的鼓点,令人听了直发怵。
“王大人。”她的声音仿佛冬夜裂冰,又冷又脆:“说吧,本宫听着。”
王粲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好似有股冰水沿着脊骨往上窜。他从角落颤颤巍巍地走出几步,扑通一声跪在中堂,膝盖落地,响得很实。
“回殿下……”他额头紧贴地砖,声音里透着瑟缩:“这案子虽挂名是郑融、汤阖两位主审,可实际执行者,是……是侍御史许致中。”
话音落下,堂中骤然一静,接着便是一声怒吼。
“放屁!”许致中猛地跨前两步,面红耳赤,指着王粲骂道:“王粲,你莫不是狗急跳墙,想要攀咬本官,好撇清自己的干系!”
萧绥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抬眸扫了他一眼。
她知道许致中是吏部塞进来的人,披着“中立”的皮,实则跟高聿铭一根藤上的瓜。
御史台与寻常衙门不同,为了保证御史们能独立行使其手中的弹劾、监察之权,职位不由御史中丞提拔,而由吏部直接任命。
这个规则的出发点没有错,然而吏部如今牢牢掌握在高聿铭手中,反倒给他提供了结党营私的便利。
王粲听罢此话,双膝仍紧贴地面,身子却直了起来。他咬紧牙关,回头怒视许致中:“你敢做不敢认?口供是你亲自改的,逼我签字画押,扬言若不从,便叫我一家老小连累官身。许致中,你还装什么清白?”
这话就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生生打在许致中脸上。伪造供词,威逼证人,罪名一旦坐实,轻则罢官除籍,重则抄家流放,永不得翻身。
他再也顾不得什么朝廷命官的风度,登时暴跳如雷,冲着王粲怒吼道:“胡说八道!你这是污蔑,是污蔑!”
“我没有!”王粲忽地转向萧绥,语气急促得像是要把一口气咽进肺里:“殿下!当时下官受了许致中的胁迫,不敢违命,但是内心不安,于是私下留了一份原始供词,那供词此刻就藏在偏厅椅垫之下!”
萧绥冲着叶重阳轻一颔首。
叶重阳会意,快步离堂。片刻之后,他折身而回,手里多了几页纸,纸角已经卷起,纸页上印着明显的折叠痕迹。
“主子。”他垂首呈上:“果然有此供词。”
此言一出,许致中登时脸色煞白,紧接着双膝一软,绝望地瘫跪在地上。
萧绥接过那几张纸快速扫了几眼。“啪”的一声脆响,她将纸张拍在桌案上,震的众人心头瑟瑟。
“很好。”萧绥不徐不疾的开了口,声音低冷,带着铁锈似的锋利:“诸位都睁大眼睛瞧清楚了。今日这供词不过是开头,后面还要查,还有得翻。若再有人敢做假、敢私通、敢上下其手,本宫话不说二遍,查出来一个,办一个,绝不含糊。”
说着,她站起身,衣袍曳地而动,乌木椅在她起身时发出一声咯吱轻响,如兽骨折断,压迫得人心口发紧。
“姚濂,你负责把全案卷宗调出来,不漏一页。每一份供词、每一处签字画押,皆需仔细核查;王粲,你既然自知有错,便把从前所知一并写清楚。若敢有半分隐瞒,本宫便将拿你杀鸡儆猴。其余人,有话即奏,再敢藏着掖着、今后被人检举,照渎职治罪!”
当日,萧绥坐镇御史台,亲自督办案件重审。
御史台内弥漫着一股压抑的寂静。自有人揭口后,众人等你一言我一语,原本掩藏在暗处的诸多脉络便如枯藤般浮出水面。谁是高聿铭的同党,谁又曾在此案中动过手脚。御史们生怕自己被人抢先揭发,纷纷抢先检举他人以求自保。一时间,原本在案卷背后游走的名字,很快被清晰地钉上了纸上。
高聿铭苦心经营多年才布下的人脉,仅在短短一日间被萧绥如收网一般地尽数清出御史台。
无声清洗,滴水不漏。
她并未深陷冗长的争辩与推诿,转而选择顺势而为,以检举口供互相印证,逐一排查,节省了大量翻案精力,仅以“错中查错”的方式,便将案情重新勾勒出脉络。
当夜,萧绥坐在桌案后,身侧的油灯“噼啪”炸响,灯花炸出一团灼亮的火星。
她将自己埋在堆积如山的案宗与口供里,仔细推敲当中的每个细节。很快,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发现了几处无法忽视的疑点。
其一,向来殿试会设立两位主考,其一是郑攸宁,另一位则是时任内史令的汪维岳。为何矛头直指郑攸宁,而王维岳却完美隐身?
其二,大魏科举实行誊录制,考生原卷“墨卷”与誊抄卷“朱卷”分离审阅。为何当初审案时,以“恐遭篡改”为名拒绝出示朱卷,只凭口供定案?
其三,郑攸宁供认自己曾收受窦淼与曹涵二人的馈金,然而何时收取?何地收取?两方口供并不一致,且前后证词矛盾,让人不禁怀疑当中存在某种隐情。
这些看似错位的线索,却在萧绥脑海中勾勒出一道模糊而恶毒的轮廓——之前所谓的审案并非审案,而是做局。
窗外风雪未歇,窗纸被吹的簌簌作响。
萧绥放下卷宗,闭目揉了揉眉心,熟悉的闷痛感再次悄然侵袭。她从怀里摸出一小包合魂散,仰头将药粉倒入口中,然后就着桌上凉透了的茶水咽了下去。
丁絮端着刚沏好的热茶迈进门槛,抬眼正看见她搁下空茶盏的动作,不禁微微蹙眉,轻声提醒道:“主子,那药本就伤身,您再饮冷茶,岂不是雪上加霜。属下刚煮了热茶,您喝些暖暖胃。”
萧绥摆了摆手,撑着桌案站起身:“无妨,把东西放下,随我走一趟。”
丁絮一愣:“去哪儿?”
“去牢里,我有话要当面问问郑攸宁。”
“这都三更天了,主子不如……”
“人命关天,拖不得。”
丁絮见状,不再多言,连忙放下手里的茶盏,提起灯笼,紧紧跟在萧绥身边。风雪迷蒙之中,主从二人踏着积雪一路疾行。
大魏有三大狱赫赫有名,令人闻之不寒而栗。其一是大理寺狱,其二是京兆府狱,其三便是御史台的台狱。
台狱位于衙署最深处,阴沉沉大门如巨兽张开的巨口矗立于眼前。离得越近,越令人心中生畏。门前的狱卒见萧绥亲临,得知来意后,连忙躬身将他引入监牢深处。
长廊幽暗逼仄,潮湿阴冷的霉味扑面而来,当中似乎还夹杂着血腥与腐败的气味,激得人胃里翻腾不已。然而萧绥却像是早已习惯了似的,脸上始终面不改色。
转眼间,她站定在一间囚室外,隔着栅栏朝里面看了一眼。
牢房阴暗,油灯昏黄,灯光根本照不进牢内。目光透过木栅栏,只隐隐约约瞧见一个蜷缩成一团的模糊人影。
萧绥眉心不由得拧了起来,这样见她,难免会使她难堪,对郑攸宁而言是另一种羞辱。
“给郑大人换身干净的衣裳。”她不带感情的吩咐狱卒:“再收拾出一间屋子来,本宫在要在屋子里与她坐着说话。”
不多时,萧绥端坐在一间临时清理出来的囚室里。囚室内炭火新燃,昏黄的灯光映照着墙上森然的刑具,给空气渲染出一种肃杀的气息。
片刻后,一阵沉重的镣铐撞击声由远及近,紧接着一道瘦削憔悴的身影走入萧绥的视线,正是郑攸宁。
郑攸宁走得极慢,两只脚腕上锁着镣铐,每一步都伴着“叮叮当当”的响动,像是拖着自己碎裂的骨头。
她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鬓边却已有星星点点的白发。原本端正清润的轮廓,此刻也浮着沧桑的疲态。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她的手——十指僵直,微微外张,像是被人反复捻断又接上,姿态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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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叫人不忍直视。
萧绥心头一惊。
郑攸宁走到萧绥面前,跪下行礼,声音干涩低沉:“罪臣拜见靖安公主。”
“手怎么了?”萧绥问道。
“废了。”她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不成样子的手,语气平静得出奇:“抻着拷的,筋都断了。”
萧绥沉了脸色:“他们对你用了刑?”
郑攸宁没有回答,但她的沉默比任何一句哭诉都沉重。这是一个读书人的最后倔强,宁肯默不作声,也不愿将尊严和体面当作为自己辩白的筹码。
文官以笔为命,断指毁手,比砍头还狠。萧绥心里很清楚,这刑,不只是为了逼供,更是要断她前路,害她一辈子都写不了一个字,一封辩解状都不能写。
这不是处置,这是毒计。
萧绥心底暗暗发紧,她沉吟片刻,再开口时声音虽轻,却带了力度:“郑大人放心。此案我既接手,必还你一个公道。你若清白,我自不会让你背负污名。你若受冤,那施刑者,我也绝不轻饶。”
这话说得沉,却落得极稳,像是一枚重锤砸进静夜之中。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里,萧绥就着案件的疑点,亲审郑攸宁,将旧案中那些模糊、错乱之处一一理清,逐字逐句的拎出其中破绽。
屋外风雪未歇,烛火微晃,墙上的影子忽长忽短。
萧绥离开台狱时,外头天色渐亮,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丁絮见萧绥走了出来,连忙走上前,将怀里抱着的大氅披在萧绥肩头:“主子,天冷。”
萧绥伸手紧了紧衣领,抬头朝天边看了一眼。启明星悬挂苍穹,天色还未大亮,但已可辨物。
丁絮站在她身侧,一边替她扣紧大氅前襟的扣子,一边低声问道:“主子审了一整夜,可有眉目了?”
萧绥微微颔首,面容被晨风拂得略有些发白,声音却沉稳无波:“与我之前预想的一致,此案表面上错综复杂,其实不过是借案行事。说穿了,是党争构陷。”
话到此处,她望了望远处天边未散的暮霭,眉眼间却慢慢染上一抹深沉的惆怅:“我以为战场杀伐已是世间至狠之事,敌我之间刀来剑往,生死一念,无有余地。可如今看来,朝堂之上,杀人不见血,要比那战场更险三分。”
丁絮抬头,目光追随着她的神情:“此话怎讲?”
萧绥低头看了她一眼:“战场上要的是命,可朝堂上要的不止命,还要一个人的名,要她身败名裂,要她遗臭万年,要她死后百年,还要在史书上被钉上一个‘耻’字。”
丁絮闻言一怔,仿佛被什么悄然触动,指尖在系到最后一个扣子时轻轻一颤。她思索着问道:“可是人死了,名声又算什么?还能听见谁骂?”
萧绥摇了摇头,声线低得几乎与风声融在一起,却分外清晰:“你不懂。他们要的,不是死人能不能听见,而是活人能不能看见。这一场科举舞弊案,看似直指郑攸宁,实际上的目标是整个女官群体。”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藏锋:“若郑攸宁因此案蒙冤,一朝定罪,不但她的前途尽毁,昔年女官们所写之文、所立之功、所履之位,皆成污点。祖庙祠堂不再留名,史册上翻篇不见,只余一句‘女官舞弊’,一笔勾销。”
话到此处,她唇角轻轻绷起,声音低得几乎不可闻:“这比杀人,更狠。”
说话间,晨风带着微薄的雪粒扑面而来,激得她脸颊生疼,大氅的衣角也被风掀起,发出沉闷的猎猎声响。
丁絮怔怔望着她,一时竟无言以对。半晌,才低声发问:“那主子打算如何应对?”
萧绥目视前方,语气沉着而坚定:“他们要借这场风雪埋葬一个清白之人,那我便索性拨开这漫天风雪,让她们从冰雪泥泞中爬出来。”
话音落下,她迈步向前。长街寂静,她的靴底踏在积雪的石板上,一声接着一声,像是无形的战鼓,击碎了这座帝都沉睡未醒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