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宋恒也策马从城外回来了，回府的路上他已经弄清楚原委和自家闺女所言所行，等进了府门又听宋瑾玉说了一肚子顾虑，他耐心听了，末了无奈地安抚儿子。
“瑾玉，你说的这些都算不得什么，无碍的。”
宋瑾玉：“？”
宋恒失笑，拍拍他的肩：“第一，都察院弹劾勋贵官员，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弹劾便弹劾了，又能如何？元元今日只是做了点别家贵女轻易不会做的事，违法了吗？犯罪了吗？既然都没有，又何惧弹劾？”
宋瑾玉想了想，嘿，也是啊，他家妹妹今日做事是出格了点，可又没违法犯罪，比起那些逼人致死的纨绔，这点出格算得了什么？
“第二，家世出身本就是我们公侯子弟天然拥有的，平日低调做人是守底线、懂进退，却不意味着非得把自身放低到尘埃里只为求个好名声，”宋恒教导儿子，“瑾玉，你娘的身份、我挣来的官位爵位，本就是要保证你们兄妹过得恣意舒服的，让你们有底气不在旁人那里受委屈，所谓‘仗势欺人’，呵，能有‘势’让你们去仗，才是我们作为父母最欣慰的。”
宋瑾玉一怔，他自小被教导要谨慎做事、低调做人，从不知父亲心里竟是这般想的。
宋恒慈爱一笑：“瑾玉，咱们低调是修养好，而不是要为了求个好名声委屈自己，切莫本末倒置了。你该和元元学一学，你看她如今在祁都可没有什么盛名，但想做事时就很懂得利用身份家世。”
宋瑾玉无语，他这性格怕是一辈子也做不来妹妹做的事。
“这第三嘛，”宋恒嗤笑，眸中露出些玩味，“那赵家小子若真是个聪明人，便该知道这事到此为止最好，等过些日子事情淡了，他再娶一位妻室，将那外室纳入门也好、外室子记入族谱也好，均是他自家关起门来的事。”
“若他非要争这口气呢？”
宋恒：“若他非要争这口气，那结果一定会更差，而不会如他所期。”他看了眼儿子，笑道，“别皱眉了，你爹我还在呢，且轮不到你发愁这种事，我和你娘会处理好的。”
“好吧，那我不操心这个了。”宋瑾玉这才笑了，心里轻松了许多。
“你回吧，我去看看元元。”
父子俩分开，宋瑾玉回了自己的院子，宋恒则往书房走去。
这书房他平日在用，多用来处理公文，放的书基本是兵书、地理志、地方风俗等方面的，往常除了他，顶多宋瑾玉来找书看，这还是头一次由闺女用。
宋恒一推开书房门，就见宽大的书案后坐着个半大少女，小丫头蹙眉翻看手里的书，翻页速度还挺快，等他走到跟前才发现，她不止是在看书，书案上摊开的纸上，还写了一些凌乱的字，像是记了些什么内容。
心中有些诧异，他不禁去看她翻的书，发现竟是律例。
“元元，怎么看起律例了？”
大祁的律法自开国时拟定，后每位皇帝在任时均有修改，但名字一直未改，始终都叫《大祁律例》，这东西乃是科考必学的，像他这样的武官也要看的，只是不像文官那般重点地学。
楚霏拧眉放下书，仰头望着宋恒：“爹爹，这律例有很多不合理之处，当重新修订才是。”
宋恒好笑，她才看过多少世情，如何能断定那律法制定的不合理呢？
他揉了揉女儿的小脑袋，只当聊天了，问：“是吗？都哪里不合理啊，说来听听？”
楚霏将《大祁律例》重新拿起来，哗哗翻页，很快翻到一页指着说：“这在刑法篇，说夫无故杀妻，判绞刑；反过来，妻无故杀夫，则判凌迟。”她又迅速翻页，指着一处道，“还有这里，夫殴妻致死，非故意，居然只判徒刑；反之，妻殴夫致死，非故意，却判死刑。”
“再看这里，男子通奸，未触犯其他律法时，处罚银；反之，女子通奸，未触犯其他律法时，则死刑。”她继续翻到一处，“这在婚姻篇，说除‘三不去’情形外，夫休妻，无需妻同意；但反过来，妻提出和离，夫不同意则无法和离。”
宋恒刚开始还笑着，可被她素白的手指点着书一条条说来，神情却变得肃然，再看女儿时眸光就复杂多了。
楚霏一掌拍在《大祁律例》上，仰头定定望着他：“爹爹，这律法不公，当改！”
“偌大的王朝，在制定治国理政最重要的律法时，于男女二者显失公平，纵然世情民俗中男强女弱，可律法制定不能还是如此，无论男女皆存于世、皆为人，缘何因性别不同而优待男子、苛待女子？”
宋恒动了动唇，叹息一声：“元元，你可知我大祁的律法相比前朝已对女子宽容了许多，在前朝，夫杀妻甚至是无罪的，而女子无论被休还是和离，其嫁妆都归夫家所有，哪怕是娘家撑腰也带不走的。”
“既然能从前朝毫无人性的律法改成如今这般，那就能从如今这般改为男女量刑更公平的，不是吗？”楚霏根本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律法本就是一直修订完善的，能改第一次便能改第二次。
“元元，是因今日于家姑娘和离，才会想起翻看律法吗？”宋恒岔开这个话题。
律法对女子不公，世人知道吗？
举凡读书人都知道，特别是那些参加科举为官的文人，更是一清二楚。但同样，律法想要修订，也绕不过这些人，而这些人尽皆男子，他们自然会偏向自己。
楚霏点点头：“我陪于家大小姐去府衙办理和离，本想帮她把两个女儿的姓氏改了，却得知赵子禹不同意根本改不了，即便赵家不待见两个孩子也改不了，我就想看看律法里关于夫妻、婚姻这方面到底怎么规定的。”
宋恒扶额，没想到她一看就看到了这些内容，那自然是越看越气了！
“爹爹，事在人为，这样的律法绝对要改。”
女儿很坚决，宋恒能怎么办？只能给出主意：“元元，这事……你可以和你娘说一说，再跟皇后娘娘说一说，或许她们能给你更好的建议。”
谁料楚霏这时却摇了摇头：“只凭娘和皇舅母是不行的，想要律法对女子公平，首先得提高女子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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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一个两个人的，而是所有女子在这世上、在宗族中、在家中的地位，只有她们的地位提高了，才有话语权让朝廷重视女子的存在，进而修订律法中那些不公平的条款和刑罚。”
宋恒诧异极了，没想到她能直指律法不公背后的根源，若能做到她所说的这一点，那确实能促使律法往更公平的方向修改，但……这又何尝是易事？
楚霏思忖半晌，仰头道：“爹爹，奏折怎么写？教教我吧！”
宋恒微愣，没料到她这思维跳跃得如此快，可女儿有所求，他又怎会拒绝？当即换了纸仔细给她讲起奏折该怎么写，奏折分几类、每类都针对什么，内容如何安排等等。
父女俩在书房里待到晚膳时分还没出来，文瑾派人三催四请才肯出来用膳，用膳后两人又进了书房，说到很晚方各自回房休息。
也是这日晚间，镇北王府的燕北归先收到了燕安派人探来的消息，后收到了安插在长公主府的丫头送来的消息，两者一结合便让他弄清楚了始末。
这段日子，他每旬都能收到关于宋元玉一举一动的详细描述，越是看这些密报他心里就越是恐慌，他记忆中的宋元玉和现在这个，随着观察的时间越长，相似度或是重合度就越低。
而今日发生的事，只凭她的所作所为，燕北归便知这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宋元玉。
宋元玉是个骨子里温柔的女子，哪怕遇到同样的事，也不会像如今这个那般说话、那般行事，可以说出身好、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子皆不会如此行事。
现在这个宋元玉说话很强硬，做事很直接，很像军中那些脑子空空的勇将，也像一柄无鞘的剑，这般品格绝不会是原本的宋元玉。
燕北归攥着胸口，忍着心中的钝痛和害怕，拧眉咬牙怒喝：“到底是谁？你到底是谁？”
在今日之前，他还心怀一丝希望，觉得可能是他弄错了、误判了，也可能是他记忆模糊了、记不清了，但今日赵家子和肃平伯之女和离的事，却如一巴掌狠狠扇醒了他，不对就是不对，不是那个人就不是那个人，他百般掩饰、努力寻借口就能改变事实了吗？
他渐渐放下攥着胸口的手，面上的一切情绪如潮水褪去，眼神变得凛冽，仿佛蕴藏着千里冰原，神色变得冷漠，好似竖起了万丈高墙。
“燕安，派人盯着长公主府，在长宁郡主外出时寻找机会，我要单独见她一面。”
“是，世子。”燕安躬身应下，看似没什么情绪，可一转身出了门，他就忍不住挠头发愁，世子这要求……既无礼又难办啊！
人家长宁郡主又不是什么无名小卒，从自家世子特意关注至今，他就发现这位郡主不大爱出门，就算出门也前簇后拥，陪同的侍女就不说了，护卫少则五、六人，多则九、十人，自今年元宵节差点被掳后，这护卫人数又增加了几个，哪是那么容易能单独见到的？
燕安揪着头发去想辙，他家世子吩咐了，他们做属下的肯定要竭尽全力做到，别说要见个小郡主，就是要星星月亮，他们也得肝脑涂地去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