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数字在墙壁的投影屏上跳动，猩红，刺眼。
09:50。
09:49。
隔离静室里没有多余的物件，只有金属的墙壁和地面，反射着头顶唯一的照明光束，那光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陈风躺在移动医疗垫上，被推进了这间最后的告别室。
他的身体插满了各种管线，生命体征监测仪上的曲线微弱得几乎要变成一条直线。
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肺部撕裂般的剧痛。
可他的眼睛，却死死地睁着。
苏瑶就坐在他旁边，穿着一身纯白的研究服，身上没有任何饰品。
她洗干净了脸上的泪痕，头发整齐地束在脑后。
她很平静。
“你……”
陈风的喉咙里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像破旧风箱在漏气。
他想问，你怎么进来了，又觉得这个问题蠢得可笑。
“他们给了我十分钟。”
苏瑶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陈风耳中。
“这是我申请的。我想，总该有一次，我们能好好说说话。”
陈风的眼球艰难地转动，看着她平静的侧脸。
他想笑，想说我们之间何止是好好说话，我们还有一整个星辰大海的约定没有完成。
可他笑不出来，一张嘴，涌上喉头的只有血腥味。
“别说话了，你听我说。”
苏瑶伸出手，轻轻握住他唯一没有插着针管的手。
他的手，冰得像一块刚从极寒深空里捞出来的陨石。
她的手，却带着惊人的暖意。
“我还记得，在大学的时候，你为了追我，在我们宿舍楼下弹吉他。”
苏瑶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浅的笑意，那笑容里带着回忆的温度。
“你弹得很难听，五音不全，还把一首情歌唱得跟军歌一样。全宿舍楼的女生都在笑你。”
陈风的眼角，一滴滚烫的液体滑落。
“可是，只有我知道，你那天发着高烧。你是怕过了那天，就再没勇气了。”
苏瑶低下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
“从那时候我就觉得，你这个人，是个傻子。一个为了自己认定的事，可以不管不顾的傻子。”
“后来，你悟出功法，毫不犹豫就上交了。所有人都觉得你疯了，只有我觉得，这才是你。那个我认识的，陈风。”
她的声音始终平稳，像是在诉说一个别人的故事。
可那故事里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柄烧红的刀，深深烙在陈风的神魂里。
他这辈子，从不后悔。
观想太阳，悟出真经，上交国家，建立灵网，率领华夏走向星海。
他做的每一件事，都足以让他名留青史，万古流芳。
可此时此刻，在这间冰冷的房间里，在这无情跳动的倒计时下，他心中只剩下悔恨。
无尽的悔恨。
他后悔，为什么当初在宿舍楼下，没有再勇敢一点，直接冲上去告诉她。
他后悔，为什么在建立灵网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没有在递给她一杯热咖啡时，顺便握住她的手。
他后悔，为什么在率领舰队剑指星海时，没有当着全人类的面，向这位灵网的守护者，说出那三个字。
他总以为时间还有很多。
他总以为未来足够漫长。
他以为打败了所有敌人，就可以和她一起，去看那约好的星辰大海。
他错了。
大错特错。
“我……”
他用尽神魂残存的全部力量，终于从胸腔里挤出了一个字。
苏瑶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
她的眼睛，像一湾深邃的湖水，里面映着他此刻狼狈不堪的倒影。
“我爱你。”
陈风看着她的眼睛，用尽一生一世的力气，说出了这句迟到了太久的话。
声音沙哑，微弱，却重逾万钧。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他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
仿佛这三个字，抽空了他生命最后的回响。
苏瑶的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
那双一直保持着平静的眼眸里，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等了这句话，太久了。
久到她以为，这辈子都等不到了。
眼泪，再也无法抑制，如断线的珍珠，一颗接着一颗，砸在陈风冰冷的手背上。
“你这个混蛋……”
她哽咽着，把他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
“你现在才说……你为什么现在才说！”
她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的灵网管理者，不再是那个冷静坚毅的救世主。
她只是一个，在爱人面前，彻底崩溃的普通女孩。
“我也爱你，陈风。”
她泣不成声，每一个字都带着撕心裂肺的痛。
“从你抱着那把破吉他，像个傻子一样站在楼下时，我就爱上你了。”
“你知不知道，我加入灵网项目，不是为了国家，不是为了人类，只是为了……能离你近一点。”
“你知不知道，每一次你奔赴前线，我都会在指挥中心，看着你的信号光点，看上整整一夜。”
“你这个傻瓜，你这个全世界最笨的傻瓜！”
她把额头抵在他的手背上，放声痛哭。
这些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思念，所有的担忧，都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陈风看着她，想抬手为她擦去眼泪，可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他只能任由自己的心，被那滚烫的泪水，灼烧成一片灰烬。
墙上的倒计时，已经走到了最后一分钟。
059。
058。
哭声，渐渐停了。
苏瑶缓缓抬起头，她用手背胡乱地抹去脸上的泪水，脸上，重新绽放出一个笑容。
一个比哭，还要让人心碎的笑容。
“时间，快到了。”
她轻声说。
她站起身，最后一次，深深地凝望着医疗垫上的男人。
要把他的样子，刻进自己的灵魂里。
“陈风，答应我，好好活下去。”
“带着我的那一份，去看我们约好要看的，星辰大海。”
她微笑着，泪水却再次滑落。
“帮我……看遍这星辰大海。”
陈风的瞳孔，剧烈地收缩。
他看着她，看着她含泪的笑容，看着她眼中的眷恋与诀别。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瞬间贯穿了他的四肢百骸。
那是燃烧神魂本源，换来的最后刹那。
他猛地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苏瑶愣住了。
下一秒，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她整个人被拽了下去。
陈-风-，-坐-了-起-来-！
生命维持设备发出尖锐刺耳的警报，上面的所有数据都变成了一片血红！
他不管不顾，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她拥入怀中。
他吻上了她的唇。
这个吻，带着血的腥甜，带着泪的咸涩。
冰冷，又滚烫。
是永别。
也是，永恒的约定。
墙壁上，倒计时走到了尽头。
00:03。
00:02。
00:01。
00:00。
一声清脆的提示音响起。
静室的另一端，一扇厚重的金属门，无声地滑开。
门后，是耀眼到无法直视的，纯白色的光。
那是意识上传装置启动的光芒，是通往永恒数据世界的入口。
苏瑶轻轻推开了他。
陈风的力量，在那个吻之后，已经彻底耗尽。
他无力地倒回医疗垫上，双眼失去了焦距。
苏瑶最后看了他一眼，眼神温柔得能融化整个宇宙。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纯白的研究服，仿佛不是要去赴死，而是要去参加一场神圣的典礼。
然后，她转过身。
毫不犹豫地，一步一步，走向那片白光。
她的背影，决绝，又温柔。
像一株在风雪中，傲然挺立的梅。
她没有再回头。
她的身影，消失在光芒的尽头。
金属门，缓缓关闭。
房间里，重归寂静。
陈风的眼睛，始终睁着，映着那扇已经关闭的门。
他的世界，只剩下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