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半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收回了自己不受控制的手，提高声音：“好的！”
爱德蒙则是直起腰，如同一道金色的影子般跟在她身后。
驾驶室的门开了。
为了防止对驾驶室的电子仪器造成损坏，源让裴半和爱德蒙进来前穿上了鞋套。
踏入驾驶室，映入眼帘的是前方中央的主操纵台和各类显示屏，上面遍布各种裴半看不懂的按钮和操纵盘。
她能透过前方和侧面的窗户，看到车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
海洋女神号列车目前还在陆地上行驶。
平坦的地面上升起三张单人椅，源邀请两人坐下，自己则是坐在最前方靠近操纵台的椅子上。两只手在全息屏幕上快速按动，一帧帧复杂的画面飞速略过，最后，全息屏幕上浮现出海洋女神号列车的建模图。
“系统自检现在开始，预计需要12分钟，请两位稍作等待。”
“好的，源，谢谢你。”裴半由衷道谢。
“不用客气，让乘客安心，保证乘客安全，都是我们的责任。”源回以一个平淡而礼貌的微笑。
等待的过程是漫长的，驾驶室内沉默气氛弥漫。
爱德蒙对这样尴尬的局面毫无所觉——他记得裴半的叮嘱，老老实实的坐在椅子上，不乱说话也不乱碰东西——但这实在太无聊了。
于是他靠在椅背上，单手撑着下巴，用专注的眼神凝视着裴半，然后情不自禁的勾起唇角。
裴半：“……”
她感觉自己的侧脸都要被这家伙的视线给烧出个窟窿来了。
原本就尴尬，现在更尴尬了。
裴半只能环顾四周，看看有没有其他值得注意的线索。
就是这一眼，她发现上方的柜子上放着一本眼熟的纸质书。
“《生命起源》？”裴半心中一震，脱口而出，“这是你的书？”
“对。”源转过头来看她，表情有些讶异，“你看过这本书？”
“当然，不过我看的是电子书，”裴半将话题转移到源身上，“我还挺喜欢这本书的……没想到你竟然有纸质版。”
“这是我老师最喜欢的书，她把它留给了我。”
源起身，将书籍小心翼翼的拿了下来，在注视着这本书的时候，少年那副似乎永远礼貌而平淡的面容终于出现了一丝变化，红色的眼眸中闪动着怀念。
[线索收集率已提升至45%]
裴半忍不住感叹：“就连工作时间都随身带着这本书，你和你老师感情一定很好吧。”
裴半想得很简单——她尝试用一些显而易见的废话来缓解气氛，拉进自己和这位工程师之间的距离，看能不能从对方口中撬出更多线索。
然而，这句话说完，裴半却从源脸上窥见了一丝古怪。
怎么了？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难道他和他的老师其实关系并不好？
但那样的古怪很快就从少年脸上消失不见，仿佛刚刚看到的只是裴半的错觉。
少年转而微笑起来，眼中满是怀念。
“是的，我的老师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在我心中几乎等同于母亲。”
母亲……
裴半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裴半没有关于母亲的记忆。准确来说，她没有任何有关过去的记忆，她甚至无法理解母亲对于自己来说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裴半从系统口中知晓，自己的母亲叫做甄理。
——甄理女士为她购买了这张车票，并留言期待见面。
她曾仔细查看过，发现她们俩其实才刚加好友没多久，甄理女士的那两句留言是两人唯一的交流。
不知道为什么，失忆前的裴半没有回复。
所以，出于谨慎，失忆后的裴半也没有回复那两条消息。
苍白的记忆无法支持她在这个话题上进一步延伸，好在源也没打算继续，而是问她：“你最喜欢这本书的哪一部分？”
“……”
裴半脸上的微笑微微一僵。
完蛋了。
刚刚夸下海口，说自己看过这本书，还特别喜欢——可她根本就没看过，只在上周目随便翻阅了第一部分！
不能沉默太长时间，会被对方看出端倪，裴半凭着直觉开口：“我最喜欢第一部分，如何构建宜居星球。”
她深吸一口气，“你不觉得这个说法很有趣吗？”
源挑挑眉，“怎么说？”
裴半脱口而出：“这样的语气，就像宇宙中有一个更高维度的存在，祂在宇宙创生之初就思考，到底怎么样做，能让这个宇宙中产生生命和文明似的。”
[线索收集率已提升至50%]
线索收集率竟然又涨了！
来不及思考这背后的意义，裴半不受控制的看向坐在一边的爱德蒙。
金发青年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靠着椅背，单手撑着下巴，温柔而专注的注视着她，面带微笑。
裴半觉得自己仿佛从这样的眼神与笑容中汲取了灵感与勇气。
她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向两人分享从自己脑海中自然而然出现的灵感。
“祂创造了宇宙大爆炸，形成恒星和行星，原子在恒星中合成，又逐渐演变产生各种各样的元素。”
“祂用漫长的时间，将一颗贫瘠的星球塑造得越来越完美，等到这颗星球拥有充沛的元素与适宜的温度、拥有一切生命诞生的条件之后，生命的种子就在祂的手中出现了。”
源看着她：“你在说地球？”
“不只是地球。”裴半微笑着摇头，“宇宙中还有更多的、没被我们发现的、拥有智慧生命的星球。”
驾驶室内安静了下来。
直到此刻，裴半才发现，自己的心脏跳得异常的快，呼吸也有些急促。
她又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你所描述的那个存在，更像是各个宗教背景中的创世神和造物主。”源沉思数秒后开口。
“但二者本质上并不相同。”裴半不假思索反驳。
“在宗教领域，这些创世神和造物者是无所不能且高不可攀的存在，祂们更像是一个概念——而我说的创造者，祂其实只是一个「普通人」。”
源愕然：“普通人？”
裴半：“对，在创造者所在的维度，祂只是一个普通人。”
灵感的火光充斥着大脑与灵魂，在她的体内贪婪的生长，又争先恐后迫不及待的冲破她的身躯。
她身体前倾，直视少年的眼睛。
“在祂所在的维度里，这样的能力普通且常见，不管是谁都可以做到，创造宇宙、生命与文明如同呼吸一样简单，当然，毁灭也是。”
这一次，源沉默了很久。
就在裴半恢复平静，开始对刚刚自己说的那些不知所谓的观点而感到懊恼时，他抬起眼来，若有所思。
“在你的理论里，被高维度的创造主们创造出来的宇宙、生命与文明，都在更低的维度，是吧？”
裴半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点头，“没错。”
“那你觉得，祂们是否有能力，创造出能够在自己所在的维度中存在的生命？”
源紧紧盯着她的眼睛。
“不是延续后代，也不是创造一个新的物种，而是用与自身构成完全不同的元素，创造出一个与自己从底层逻辑上就完全不同的智慧造物。”
“你觉得，那样的智慧造物，真的能被当做生命吗？”
“还有，你觉得，那些造物所拥有的，真的是真正的智慧吗？”
……
…………
源的这番话抽象又晦涩，裴半本该是一头雾水才对。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看着源那双如同燃烧着赤红火焰的眼眸时，裴半脑海中再次闪过一丝灵光。
她好像理解了什么：
“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口中的造物主，和他创造的与自己完全不同的智慧造物，其实与人类和人工智能之间的关系差不多？”
“……”
源彻底愣住了。
他的表情一片空白，眼中满是茫然，嘴唇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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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想要反驳什么，但最后却还是失败了。
“……是的，”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是个很好的比喻，你可以这么理解。”
裴半松了口气。
源的问题太抽象，光是从字面意思上来看，她根本无法想象。还好她想出了一个近似的类比，才能接住他的话题。
“人工智能当然是生命，”裴半不假思索，“它们是硅基生命，是人类这种碳基生命创造出来的硅基生命。”
听到她斩钉截铁的言论，少年的眼中似乎闪过了一丝微弱的光芒，不过那光芒很快就黯淡了下去。
他苦笑道：“但是对于绝大部分人类来说，他们并不这么认为。”
“在他们的眼中，人工智能是发明、是工具、是可能威胁到自己的存在……但唯独不是能与自己平起平坐的生命。”
裴半却笑了：“但我觉得，这恰恰是人类已经将人工智能当做新的生命种类的证明。”
源愕然：“……什么？”
裴半点开终端，将自己查到的内容投影到两人面前。
“1950年，艾伦·图灵发表论文称：如果一台机器和人类展开文字对话，而人类不能分辨出它是机器，那么这台机器拥有智能。”
“1956年，在美国达特茅斯学院举办的研讨会上，人工智能这个术语首次诞生。”
“2014年，机器人首次通过图灵测试。”
“2022年，Chatgpt正式发布，自那之后，各类人工智能数据大模型如同雨后春笋般在全世界出现。”
“2041年，第一位真正拥有智慧及情感的自律型人工智能诞生。”
“2046年，全球各个国家联合通过了《人工智能国际管理法》，禁止制造仿生人、人造人，禁止任何机器人模仿人类外形，所有的人工智能机器人都必须以原始的、金属外观存在。”
“你认为，人类为什么要颁发这样一部法律？”
裴半转过头，与白发少年四目相接。
没等他回答，她便直接说出了答案。
“人类在害怕。”
“人类对自己创造出来的存在而感到恐惧。”
“害怕人工智能会叛变、会伤害人类、甚至神不知鬼不觉的取代人类，因此用这部法律，将人工智能与人类从外表上彻底区分开。”
源目光闪动着，喃喃自语：“所以，人类把他们当做了对手……”
“没错！”裴半赞同点头。
“如果人类只把人工智能当做工具、当做自己的创造物，而不是和自己不同却又相似的生命，他们又何必惧怕、何必防备？”
裴半关掉终端界面，喝了口爱德蒙递过来的水，谢天谢地，她从来没觉得爱德蒙这么顺眼过——她刚刚说了一长串，现在真的渴的要命。
当然，爱德蒙并没有裴半想象中那么有情商，那瓶水是0217在他们离开第四车厢时塞给他的。而她刚刚口渴，看了爱德蒙手中的水一眼，他便乖觉的把水递了过来。
喝完水，感觉嗓子好受了一些，裴半才继续开口，宛如论文结尾般总结道：
“所以，我觉得，不管是高维世界的造物主所创造的智慧造物，还是人类创造的人工智能，都拥有真正的生命。”
“……以及真正的智慧。”
[线索收集率已提升至55%]
海洋女神号列车进入了海底隧道。
一直平稳行驶的列车产生了轻微的抖动，很快又恢复原状。
驾驶室内陡然安静。
阳光穿透海面，变为氤氲的蓝，又穿过驾驶室的窗户，在这狭窄的空间内流淌。
裴半的发言已经结束。
但源却久久没有回神。
他呆呆看着她，像是在看她，又像透过她看到了别的什么。
最后，少年露出与裴半见面以后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谢谢你，我……”
少年的声音被驾驶室内突然响起的刺耳警报声淹没。
海洋女神号的自检结果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