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国愣住了。
他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工坊门口,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里面的景象,脑子里那根准备给林家定罪的弦,“崩”的一声就断了。
一片空白。
他预想中,那台被偷偷藏起来、准备倒卖的放映机,根本就不存在。
眼前,是一间让他这个外行都感到心惊的工坊。
墙边那张宽大的工作台上,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工具摆放得一丝不苟,寒光闪闪,比他们局里维修科的台面还专业。
墙上,还挂着几张画满了复杂线条和符号的图纸。
而最让他眼皮狂跳的,是工作台另一边,以及旁边敞开的几个大木箱。
里面哪里是什么完整的机器。
那是一堆被拆解得彻彻底底的零件!
大到镜头总成、沉重的金属外壳,小到一个比指甲盖还小的齿轮、一个刻着德文的旋钮。
所有的零件,都被分门别类,码放得整整齐齐,像是在等待检阅的士兵。
这他妈哪里是藏赃物?
这分明就是一个精密的零件库!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王建国嘴巴发干,声音都变了调,他感觉自己引以为傲的脑子,此刻成了一团浆糊。
这时,一直闷声不响的林海,从工作台后面站了起来。
他身上那件沾满油污的工作服,在此刻王建国的眼里,竟然有了一种技术权威的光环。
林海走到一个木箱前,动作沉稳地从里面拿起一个边缘磨损得几乎快秃了的齿轮,又拿起另一个崭新锃亮的齿轮,递到王建国面前。
他说话不带任何感情,声音沉闷,却字字如锤。
“同志,你看。”
“这台机器是德国货,很多零件都老化了,特别是这个主传动齿轮,磨损严重,随时会崩。”
“国内找不到替代品。”
“所以,我就把另一台坏得更彻底的机器拆了,当零件库用。”
“看看能不能从一堆废铁里,挑出能用的,换到这台好的上面。”
这番话,朴实得就像在说今天吃了什么饭,却像一堵墙,直接堵死了王建国所有的猜测。
这个理由,强大到无懈可击!
一直站在旁边,病恹恹的林浩,像是才回过神来,适时地开口了。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对自家大哥的崇拜,和一种“唉,你们外行不懂”的无奈。
“王同志,您可能不是搞技术的,不太懂。”
“我大哥这人,就是个技术痴。在他眼里,这些机器都是宝贝,都有生命。”
“他看见这些精密的德国设备,就因为缺个小零件,就要变成一堆废铁,他比谁都心疼。”
林浩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所以啊,他就想了这个最笨,也是最实在的办法,拆东墙,补西墙。”
“我们全家都支持他!”
说到这里,林浩的音量忽然拔高,脸上那股病弱之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正气。
“这叫什么?”
“这叫自力更生,艰苦奋斗!”
“这叫节约闹革命,把废物利用到极致!”
“我们觉得,我大哥这种精神,这种行为,不光没有错,反而是大大的好事!是应该得到表扬和推广的先进事迹!”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王建国,一字一顿地反问。
“难道,这也算错了吗?”
“技术攻关”、“变废为宝”、“节约闹革命”……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面金光闪闪的护心镜,砸在王建国胸口,把他所有准备好的罪名,砸得粉碎。
王建国彻底懵了。
他感觉自己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当众抽了无数个耳光。
自己今天到底是来干嘛的?
调查问题?
不,现在看起来,自己更像是一个前来阻碍技术革新、打击工人同志生产积极性的反面典型!
举报信上那条最狠、最致命的指控,就这么被对方轻飘飘地化解了。
不,不只是化解。
人家还把这事儿,直接升华成了一个值得表彰的先进事迹!
他还能说什么?
说他们不该拆?那就是反对“节约闹革命”!
说他们应该上报?人家这是在自己家里,利用业余时间,义务搞“技术攻关”,你凭什么让人家上报?
王建国感觉自己一脚踩进了对方早就挖好的坑里,这个坑,他还得自己往里头填土,把脸面都给埋了。
完了。
这次的调查,彻底成了一个死局。
再查下去,倒霉的只会是自己。
一层冷汗,从他的额头和后背同时冒了出来,浸湿了干部服的衣领。
必须想办法,体面地收场!
“嗯……咳咳!”
他重重地清了清嗓子,努力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语气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同志们的这种刻苦钻研精神嘛,是好的,是非常值得肯定的!”
“不过嘛……这个,处理国有资产,程序上,以后还是要更严谨一些。对,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啊!”
他语无伦次地给自己找着台阶。
院子里,透过窗户缝、门缝看着这一幕的邻居们,全都看傻了。
刘海中和阎埠贵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林家深不见底的敬畏。
那些刚才还在等着看林家倒霉的大妈们,此刻一个个张着嘴,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鸡。
她们想不明白,这天大的祸事,怎么说翻盘就翻盘了?
后院。
许大茂家的窗帘后面,他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才没让自己惨叫出声。
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惨白如纸,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怎么会这样?’
‘他们怎么敢……怎么敢真的把一台放映机给拆了?!’
那个天衣无缝的毒计,那个他幻想了无数个日夜的、让林家万劫不复的场面,就这么……碎了?
就在王建国尴尬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拼命想着该怎么结束这场闹剧的时候。
院子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汽车刹车声。
紧接着,一个胖乎乎的身影,连滚带爬地从外面跑了进来,人还没到,声音先到了,带着哭腔。
“哎哟!我的林联络员!我的亲主任!我可算是来了!”
来的人,正是红星剧院的马科长。
他也是听说了文化局来人调查,吓得魂飞魄散,生怕引火烧身,急吼吼地就赶了过来。
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五十来岁,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色中山装,戴着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
马科长一头冲进院子,就看到了工坊门口的王建国,心里咯噔一下,正要上前解释。
可他身后的那个中年男人,却先一步开了口。
他的目光,直接越过了所有人,落在了被吓得还没完全缓过劲来的林建军身上,脸上,竟然露出了如释重负的惊喜笑容。
“哎呀!林师傅!总算是找到您了!”
王建国一看到这个中年男人,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腿肚子一软,差点当场给跪下。
他的嘴唇哆嗦着,用一种见了鬼的语气,结结巴巴地喊道。
“吴……吴……吴局长?!您……您怎么……怎么亲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