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跨院里那盏十五瓦的电灯泡,把整个院子照得亮堂堂的,一家人正围着桌子扒拉晚饭。
林海和娄晓娥一前一后地走进来,院里吃饭的咀嚼声瞬间就停了。
十几道目光,“唰”地一下,像探照灯似的,齐齐打在两人身上。
“怎么样了?我的亲哥!找着没?”
二哥林河第一个从凳子上弹了起来,嘴里半块窝头都忘了往下咽,眼睛瞪得溜圆,急吼吼地问道。
娄晓娥被这阵仗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林海身后缩了缩,然后才把那个用手绢和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盒子,跟捧着什么圣物似的,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桌子正中央。
“找到了。”
她声音不大,看了一眼林浩,才有些迟疑地补充了一句。
“不过……只找到了一个。”
“一个?”
林河脸上的激动瞬间就垮了,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凉水,从里到外凉了个透。
“一个顶个屁用啊?那不还是个瘸腿的玩意儿吗?白跑一趟!”
他一屁股坐回凳子上,抓起桌上的窝头,狠狠地咬了一口,仿佛咬的不是窝头,是自己的晦气。
“这一个花了多少钱?”
林海在一旁,从兜里掏出汗巾擦了把脸,闷声闷气地吐出两个字。
“五十。”
“噗——”
林河刚喝进嘴里的一口棒子面粥,直接喷了出来,溅得桌上到处都是。
他顾不上擦嘴,整个人像是被蝎子蛰了屁股,又一次从凳子上蹦了起来。
“五……五十?!”
他的声音都劈了叉,眼珠子瞪得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他一把抢过那个小盒子,手抖得跟得了羊癫疯似的,那模样,像是捧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我的亲娘老子欸!五十块大洋!就买了这么个……半截念想回来?!”
“大哥!你……你是我亲哥!你怎么就舍得啊!”
他心疼得五官都扭曲在了一起,感觉自己的心肝脾肺肾,正被人拿刀子一刀一刀地往下割肉。
王秀芝也心疼得直嘬牙花子:“我的天,五十块钱,都够给前进前步做一身新棉袄,再扯上十几尺的确良了!就换了这么个不顶事的玻璃疙瘩?”
二嫂王丽更是捂着胸口,小声跟林河嘀咕:“当家的,五十块,够咱们家吃小半年的棒子面了……”
林建军皱着眉头,端着他那宝贝茶缸子,一脸凝重地看着桌上的小盒子,一言不发。
整个屋檐下的空气,像是凝固了,刚才还热热闹(闹)的晚饭气氛,瞬间掉进了冰窟窿。
只有林浩,脸上看不出半点失望。
他慢条斯理地放下筷子,拿起那个崭新的功放管,对着灯光来回转了转,又看了看旁边那个烧得焦黑的旧管子。
他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
“一个,就够了。”
他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进死水里,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全家人齐刷刷地扭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小浩,你没发烧说胡话吧?”林河一脸的不解,“一个怎么够?那另一台机器……就当废铁扔了?”
林浩笑了笑,没直接回答他,而是把那个金贵的功放管递给了大哥林海。
“大哥,这个你拿去,别的先不管,集中精力,把那台大的放映机给我修利索了。”
林海接过管子,看都没看其他人一眼,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二话不说,转身就钻进了院里那个临时搭起来的棚子。
棚子里,工具家伙事儿摆得整整齐齐,还有一盏专门从屋里扯过去的电灯,比吃饭的这盏还亮。
看着林海的背影,林河更急了,抓耳挠腮地追问:“我的好老三,你倒是快说啊!你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快急死你二哥我了!”
林浩这才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杯凉白开,滋溜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才开口。
“谁跟你们说,咱们要修两台了?”
“啊?”
全家人都蒙了,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
林浩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闪烁着一种老谋深算的光。
“咱们拉回来两台放映机,一台大的,一台小的,没错吧?”
大家下意识地点头。
“那台大的,是咱们的脸面,是咱们的吃饭家伙,是以后要正儿八经拿出去干活挣大钱的。所以,它必须修得利利索索,一点毛病都不能有。”
“至于那台小的……”
林浩的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
“它的作用,从一开始,就不是用来放电影的。”
“那是用来干嘛的?”王丽忍不住好奇地问。
“是用来拆的。”
林浩一字一句,吐字清晰。
“拆?”
“对,拆!”
林浩的目光在院里扫了一圈,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让人信服的力量。
“那台小的,也是正儿八经的德国货。里面的零件,虽然跟大的不完全一样,但很多构造和材料是通的。”
“咱们把它大卸八块,把所有能用的零件,大到镜头,小到一个螺丝、一个齿轮、一根电线,全都分门别类地给我拾掇出来。”
“这些,就是咱们的‘战略备件库’!”
“以后那台大的要是哪个零件老化了,出了毛病,咱们就能立刻从这个库里找东西换上。这叫什么?这叫以战养战,叫可持续发展!”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已经听傻了的二哥林河,脸上的笑容更坏了。
“二哥,你再用你那算盘脑子想想。”
“大哥的手艺,把这些拆下来的德国原装零件,擦干净了,拿到外面去卖,能卖多少钱?”
“一个进口的镜头,能让多少无线电爱好者抢破头?一个原装的齿轮,能让多少修别的洋机器的老师傅当成宝贝?”
“这笔账,你现在……还会不会算了?”
林河的眼睛,在林浩说话的过程中,一点,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
那光,比棚子里那盏灯泡还亮!
他那双无处安放的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算盘,手指开始在算珠上无意识地拨动,嘴里念念有词。
“一个镜头……少说三十……不,四十!一个齿轮……五块!一把螺丝……也能卖个两三块……”
“噼里啪啦……”
算盘珠子在他的拨弄下,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声响。
对啊!他怎么就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了呢!
一台整的机器修不好是废铁,但拆成零件卖,那价钱加起来,可能比卖一台修好的整机还高!
这叫化整为零,这叫利润最大化!
“我明白了!我彻底明白了!”
林河激动得猛地一拍大腿,脸上的表情从死了爹娘的肉疼,瞬间变成了捡到金元宝的狂喜。
“老三!你……你这脑子,真是长在咱们脖子上的吗?!”
王秀芝和林建军也听得目瞪口呆,脸上的愁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看着自家小儿子时,那种混杂着惊叹、佩服和骄傲的复杂神情。
“浩儿这脑子,就是比咱们这些老的转得快。”林建军满意地呷了口茶,给出了最终总结。
这时,一直没找到机会插话的娄晓娥,才想起来,把楚师傅最后说的那句话,赶紧跟林浩学了一遍。
“林……林先生,那个修东西的楚师傅最后说,他过两天,可能还有一批德国货要出手,让我们……要是有兴趣,就过去看看。”
“哦?”
林浩的眼睛倏然一亮。
这可真是个意外之喜。
这个楚师傅,不简单啊。这是看出了林家的实力,想把林家发展成他的长期大客户了。
‘这条线,得抓牢了。’林浩心里暗暗记下。
正说着,院里的棚子里,突然传来一阵轻微而平稳的“嗡嗡”声。
紧接着,一束雪白明亮的光柱,猛地从棚子的门缝里射了出来,不偏不倚地打在了对面东屋的白墙上!
“动了!亮了!大伯把机器修好了!”
正扒在棚子门口偷看的林前进和林前步两个小子,见状立刻扯着嗓子,兴奋地大叫起来。
屋檐下的一家人,“呼啦”一下,全都扔了手里的碗筷,冲出了屋子,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了棚子门口。
只见大哥林海正专注地操作着那台修复后的大放映机,机器内部的齿轮平稳地转动着,发出一种极其悦耳的机械运转声。
那束光柱,又亮又稳,在墙上形成一个无比清晰的方形光斑。
林海轻轻转动旋钮,光斑的边缘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虽然没有装胶片,但那股子强劲有力的劲儿,谁都看得出来,这台机器,活了!
“成了!真的成了!”林河激动得声音都发颤了。
“我的老天爷,海子这手艺,真是神了!”王秀芝也是一脸的不敢相信,双手合十,嘴里念叨着什么。
林建军挺着胸膛,看着自己这个不声不响,却总能办成大事的大儿子,脸上全是藏不住的骄傲和自豪。
林海关掉机器,从棚子里走出来。
他脸上还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只是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走到林浩面前,把那个换下来的坏管子递给他,又指了指那台安静下来的机器,从喉咙里闷出两个字。
“行了。”
这两个字,此刻在林家院里,比什么惊天动地的豪言壮语都来得震撼人心。
林浩看着眼前这个不善言辞,却能用一双手创造奇迹的大哥,心里涌起一股无法言喻的暖流。
这一家子妖孽,真是个个都是压箱底的宝贝。
他笑着,用力拍了拍林海厚实的肩膀。
“大哥,辛苦了。”
然后,他转过身,看着院里那一张张因为兴奋和期待而涨红的脸,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洪亮声音,郑重宣布道:
“爹,娘,哥哥嫂嫂们,放映机修好了!”
“明天,二哥你去联系胶片!就去电影公司租,租一部最新的战斗片,要炮火连天,最热闹的那种!”
“后天晚上,咱们就在咱们自己院里,哪儿也不去,给咱们自家人,放一扬真真正正的露天电影!”
“咱们林家的电影院,开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