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整个院里的风向彻底变了。
以前大伙儿看聋老太,眼神里多多少少都带着点说不清的敬畏和忌惮。
现在呢?
全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幸灾乐祸,和毫不掩饰的鄙夷。
没了当主任的外孙女给你撑腰,你个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聋老婆子,还算个什么东西?
聋老太一连好几天都没出那间黑漆漆的屋子。
整个人就像被霜打蔫了的茄子,瞬间老了十岁不止,连搬个马扎出来晒太阳的心气儿都没了。
她心里比谁都清楚,这是林家那帮杀千刀的出的手。
对方根本不跟她玩院里那些哭天抢地、撒泼打滚的小把戏,一上来就从外面,直接打在了她的七寸上。
又准,又狠,连个反应的时间都不给她。
但她不甘心。
熬了一辈子,算计了一辈子,怎么能就这么认输?
她手里,还攥着最后一张,也是最大的一张王牌——轧钢厂的杨厂长。
只要这张牌还在,只要那点“恩情”还在,她就还有翻盘的机会!
她哪里知道,林浩为她准备的第二板斧,早就已经悄无声息地,高高举了起来。
这天傍晚,林建军下班回来,自行车蹬得飞快,脸上那股子压都压不住的兴奋劲儿,隔着老远都能闻到。
“砰”的一声推开门,他把那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帆布公文包往桌上重重一放,献宝似的从里面掏出一份写得密密麻麻的稿纸。
“浩儿,快来!你快给爹瞅瞅,我写的这份‘合理化建议’,怎么样?我琢磨了一下午,感觉水平又提高了!”
林浩放下手里的书,接过来一看。
好家伙,标题起得是真唬人——《关于加强我厂思想建设,清除封建残余,发扬工人阶级优良传统的重要提议》。
内容更是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纸。
通篇都是林建军最拿手的那一套官话,什么“提高思想觉悟”、“紧跟组织步伐”、“必须划清界限”、“坚决杜绝不正之风”……
林浩看得差点笑出声。
他爹这水平,窝在八级钳工的位置上真是屈才了,怎么着也得去厂宣传科当个主笔。
“爹,写得非常好,非常有水平,非常有高度!”
林浩先是一通猛夸,给他爹那张国字脸夸得红光满面,这才不紧不慢地话锋一转。
“不过,爹,我觉得,您这份提议,还少了点最关键的东西。”
“少了什么?”
林建军立刻虚心地凑了过来,像个好学的学生。
“少了一把刀。”
林浩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您这份提议,道理都讲绝了,觉悟也比天高。但是,它太宽泛,太空了。就像一门轰天的大炮,听着声势浩大,可打出去的全是空包弹,打不到具体的人身上。”
“咱们要的,不是听个响儿就完事儿。”
“是要见血的。”
林浩抽出稿纸里的其中一页,用那截短短的铅笔头,在上面重重地圈出了四个字:“封建残余”。
“爹,您仔细想想,咱们轧钢厂里,现在最大的‘封建残余’,到底是个啥?”
林建军皱着眉,琢磨了半天,试探着说:“是指那些拉帮结派,搞山头主义的?”
“那只是皮毛。”
林浩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了什么。
“最根深蒂固,也最害人的,是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人情’和‘恩情’。”
“尤其是那种从旧社会,从乱时候遗留下来的,不清不楚的所谓‘恩情’!”
林浩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钢针,一下一下,精准地扎在林建军的心坎上。
“这种‘恩情’,说白了,就是一种变相的道德绑架!一方仗着过去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当筹码,另一方呢,要么是碍于情面,要么就是有什么把柄被对方死死攥着,就得处处迁就,事事让步,甚至帮着对方办一些根本不合规矩的事!”
“爹,这玩意儿,才是真正破坏咱们组织纪律,影响工厂安定团结的一颗大毒瘤!”
这番话,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瞬间就捅破了那层谁都看得见,但谁都不敢说的窗户纸。
林建军浑身一震,瞬间就全明白了!
“浩儿,你的意思是……冲着那老虔婆和……”
“我的意思是,咱们要把您这门大炮,给它加上一个最精准的瞄准镜。”
林浩的嘴角,勾起一抹让人后背发凉的冷笑。
“咱们要在这份提议的末尾,不轻不重地,加上这么一小段。”
“就说,据厂里部分思想进步的老工人反映,现在厂里还存在着一种非常不好的风气。有那么一些人,仗着自己过去对某些领导干部有过什么‘一饭之恩’,或者‘举手之劳’,就开始倚老卖老,不光是把这份‘恩情’当成了自己的护身符,甚至还把它当成了向组织、向领导提无理要求的资本!”
“这种歪风邪气,正在严重腐蚀我们的干部队伍,也严重带坏了厂里的整体风气!我们强烈建议,厂委会应该立刻组织一扬‘忆苦思甜’的专题运动,让全厂职工都重新明确一个道理:我们工人阶级最大的恩人,永远是组织,是国家!绝不是某一个具体的个人!”
“同时,我们也希望,那些被所谓‘恩情’绑架了的领导干部,能够主动放下思想上的包袱,拿出革命的勇气,和这些旧的、不健康的、封建的人情关系,彻底地!划清界限!”
这一套话下来,简直就差直接点名道姓了。
虽然通篇没提一个“聋”字,更没提一个“杨”字。
但只要杨厂长那老狐狸看到这份提议,绝对会当扬吓出一身冷汗!
这等于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你和南锣鼓巷那个聋老太婆那点见不得光的破事,我们已经知道了!现在给你个机会,是借着组织的名义主动切割,还是等着我们把当年的盖子给你彻底掀开,你自己选一条路走!
林建军听得是心惊肉跳,同时又激动得浑身发抖。
他感觉自己手里拿着的,根本不是一份什么狗屁提议,而是一封直接递到厂长头上的战书!
“这……这会不会太直接了?万一杨厂长他恼羞成怒,给咱们穿小鞋……”
“他不敢。”
林浩的语气斩钉截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
“爹,您得把这里面的关系想明白。杨厂长和聋老太,从来就不是什么平等的‘恩人’和‘被报恩者’。我敢打包票,聋老太手里,一定捏着杨厂长当年什么了不得的把柄。所以,杨厂长真正怕的,不是得罪聋老太这个老东西,而是怕当年的旧事被翻出来,影响他现在的位子!”
“咱们这份提议,恰恰就是给了他一个梦寐以求的台阶下!他完全可以借着‘响应组织号召’、‘清理封建残余’这顶大帽子的名义,名正言顺地跟聋老太一刀两断!”
“所以他不但不会恼羞成怒,他心里,还得感激咱们!”
“因为咱们给了他一个选择,一个能保全他自己的,唯一的选择。”
林建军彻底被说服了。
他看着自己这个病病歪歪的小儿子,眼神里第一次充满了深深的敬畏。
这脑子,这手腕,这心机……简直就是个转世的妖孽!
“好!就按你说的办!我……我马上改!”
林建军像是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瞬间斗志昂扬,拿起那支英雄牌钢笔,趴在桌上,借着昏黄的灯光,就开始奋笔疾书地修改那份将要决定聋老太命运的“提议”。
王秀芝在旁边看得一愣一愣的,她悄悄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大儿子林海,压低声音说:“大海,我怎么感觉,你爹现在倒像是成了你弟弟手底下的小兵了?”
林海咧开大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瓮声瓮气地一笑。
“娘,您说反了。”
“爹是咱们家的司令,小浩,是军师。”
第二天一早,这份经过林浩亲自“润色”的、藏着致命杀招的“合理化建议”,就由林建军同志雄赳赳、气昂昂地,亲自交到了厂长办公室的桌上。
林浩知道,第二张大网,已经撒下去了。
接下来,就看杨厂长这条被“恩情”拴了几十年的大鱼,什么时候会坐不住,主动游过来自投罗网了。
而此刻的后院,聋老太还被死死地蒙在鼓里。
她正盘算着,该找个什么由头,去厂里“探望探望”杨厂长,好好地、和蔼地提醒提醒他,可千万别忘了当年那份救命的“恩情”。
她还以为自己稳坐钓鱼台,却不知道,她脚下赖以生存的那片池塘,马上就要被人从根上彻底抽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