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吵声一瞬隐没。
瘦高的烛伪坊门被猛得推开。
薇洛撑着门框,左右寻找声音源头。
可背上还未好全的伤不时散出隐痛,涣散她的精神。
下一秒,她头上与身侧落下阴影,是夷渊站在了她身侧。
与此同时,薇洛掌心、肩膀黏上阴冷,但也多了支撑。
她抬头,与低头望她的夷渊对上视线。
夷渊眉头微蹙,虽胸口带着争吵的余怒起伏,但还是环着她肩,帮她站稳。
顺着祂转了方向的目光,薇洛的视线穿过人群,落在河岸边唯一的小女孩,这童谣的传唱者身上。
“咔嚓。”红衣小女孩咬了口糖葫芦,感受到她与祂的目光,以无杂质略带疑惑的眼眸回望。
看着真不是刻意。
可这并非是薇洛第一次听到她唱响童谣,只不过是她初次看见唱者本人,并听见童谣有关的后一句。
而这童谣与河神、与她紧密相关。
薇洛张嘴,欲问些什么。
可这时,远远地从街另一头传来呼唤。
那身着红衣、梳着两鞭的小女孩立时站起,拿着糖葫芦跑向这河边集市另一头,嘴里还喊着妈妈。
这下她心底近两日多出来的辨真委托,与此事、与夷渊的关联,便不好再提。
现在想来,那几日发生的事还犹在眼前。
百姓自她开设烛伪坊,并在门口贴上店铺宗旨【以此烛光,辨明真伪】后,便找上门拜托给她这些辨真委托。
说是自己做了噩梦,为满身黑气、看不清面容的怨鬼所缠。
奇怪的是,这事出现的时间太过恰巧,就在夷渊神力之时。
那鬼怪模样也太过巧合,同薇洛在异世所见的低级怨鬼一模一样。
而现在薇洛只好边在心底咀嚼着这些话语中的含义,边看向夷渊。
他们二人既然共患难了,照理来说,祂理应支持她将过去的所有拼凑完全,理应同意与她一同前往更广袤的天地。可方才,祂说是还有未尽之事,要再等等。这也正是他们吵闹之因。
尚不待她多问,夷渊便冲薇洛露出了无波温和的笑,“无事,这估计都是那女孩道听途说来的。”
说罢,祂点了点大阳天,向她抬掌以引,“天气炎热,你这伤又需要静养,回屋避一避为好。”
薇洛轻轻点头,回握掌心处那寒凉苍白的大手。
两人在互相搀扶下回了屋,期间,她瞄了那头顶白伞的花纹颜色一眼。
较两天前的纹路大差不差,不像是夷渊和她承诺的,在好好休养恢复。
这边她没有多说,低头进屋。
那头夷渊送她进屋时,趁她低头,不经意般望了眼身后。
街上人都在各忙各的,没有窥.探的视线扫来。
祂这才直直进了因祂身形而刻意改高的屋门,合上房门。
请各位勿怪祂多心。一日前,夷渊通过河水连同的井去了趟天师府。
府门口被官府贴了封条,门口蹲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正是天老。
天师子弟们走的走,散的散,但也有个别愿意留下照顾。
千年大业毁于一旦,老天师将他们叫回家去,坐在门口阶梯上独自含恨。
黑气小幡可是八剑派得之不易的法宝。
他似乎想起了这法宝是怎么毁的,又锤又捂心口,“该死的,居然最后关头背叛我。”
“真没用。”清甜的声线在他背后响起。
扎着两个麻花辫的红衣小女孩不知何时出现的,正啃着糖葫芦,“弄走那神做不到就算了,弄死一女子都做不到。”
那天师连忙低头,“您来了。”
红衣小女孩不做回应,只漠然嗯了声。
接着往下开口,却忽然一顿,“等的,我们这似乎混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夷渊心下一紧。
下一秒,无机质的视线精准扫来,带着造物主的蔑视。
祂当即顺水遁走。
如今,又见这小女孩于店门前出现,气质却与那时不同。
这叫夷渊不能不多心,揣测着阴谋诡计,与薇洛坐回店里谈事用的小桌边。
炎炎夏日,面前两小杯养生茶冒出一丛丛缥缈的热气。
薇洛望着收了伞,静默着坐那的夷渊。
从听到那曲童谣新增的话后,祂就这样带着起伏的胸膛坐在那四处打量这新一处小窝,也不主动和她说话。
拧着眉,看起来还在气头上。
薇洛吹了吹热茶,啜饮一口,低呼口气,随后主动挑起话头:“你还在生什么气?”
话落,夷渊层叠的红衣上,鱼尾小饰丁零当啷作响,竟是两手一揣,对她投来深沉视线。
太阳穴处的经络因而隐隐跳动,薇洛并不理解祂的意思,干脆也两手一揣,抿唇笑笑,吐露连串逼问:
“怎么,你是尾巴好透了?”
“还是指甲里沙子清干净了?”
“现在还跟我绕上离不离开、管不管你的事了?”
“腾——!”她话语间的疑问和语气逐步递进,到最后一问,夷渊再坐不住、猛地起身。
薇洛也跟着猛地起身。
本以为祂这是如常人一般要闹了,却不料此神说了句不行,神经质般,转头拿起桌上的织布,从木窗到窗缝仔仔细细扣了遍。
薇洛满腹疑惑。
看祂擦完,还要去够屋子角落的锤子、钉子,像是要构筑什么坚实的巢穴,她再按捺不住,一把摁住夷渊的手,“干什么呢?先回答我的问题。”
大手在炎热的现今,也依旧寒凉无比,冻到扎手,却是薇洛今后也不想放手的。
而夷渊,一个分明力道大到可以把怨鬼当场摔碎在地的神,居然被她轻轻一摁就摁在了原地。
“嗯……你问。”祂说。
显然她前面在问时,此神都走神了。
薇洛深呼吸几口气,移目,努力不去深究自己的一言一行会不会推远祂,只更加握紧祂那件染了尘的红衣,换了种说法。
“你也知道此前是我记忆出了问题,才会对你有种种算计。”
“所以……?”夷渊问着,同时缓缓转过身,便望见她微红的面颊,眸中闪动的水光。
霎时,那衣角似乎传递来了滚烫的温度,祂似乎瞧见她冷厉眼眸里藏着的柔软。
薇洛抬头,对上夷渊低头望来的黑沉乌眸,继续道:“所以我还没原谅‘背弃我的那个你’,快点把尾巴变出来。”
麻意随着话音落下爬上脑门。
幼时说完类似话语,就被提起来踢到一边的本能反应令薇洛梗着脖子,望向一边。
但出乎她意料,夷渊听了这话,从头到尾盯她半响,似是要将这一幕刻进骨子里。
之后,祂便高高扬起唇角,“遵命,我的爱人。”
薇洛缓缓转回头,脑袋还在发懵。
面对她这“恶言恶语”,祂不是应该难过,应该流泪吗?
脑中持续空白。
面前的神牵她来到店里用来凑合过夜的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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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端来配好的药膏,化出鱼尾,慢慢地、试探性地贴上掌心。
薇洛才反应过来,脸颊煞白一瞬,接着爆红。
她都说了什么?干了什么?
就好像被人贴了犟种,刺猬的标签久了后,你亮出刺,那人却毫不在意地说分明是软的一样。
夷渊悄悄看着她表情变化,唇角落下,又扬得更高,但嘴上还在刻意求解:“怎么了?”
祂轻声以问,薇洛心头却被重击,惊醒般收手。
夷渊望见,控制声音变化,低了下去。
“是太丑陋了吗……”
话音间,薇洛瞧见祂靠在墙上,动了动盖满整个小床铺的尾巴。
巨大的鳞甲和那天见过的鱼鳞刺鞭一样,隐隐透着粉、绿、蓝交融渐变的幻彩,残破又美丽。
“不是的。”薇洛拿木勺挖了点草木制成的深绿色药膏,均匀、轻柔地将其涂抹开来。
“很漂亮。”她实际上不是什么会夸人的人,也不是什么特别勇敢的人,此时,不欲多去看那些孔洞,也不敢多去联想祂经历了什么。
只凭铜镜、只凭这条鱼尾,薇洛就已然猜想到祂为了来到这里,为了再次触碰到她,经历了什么。
后背之伤跟着隐隐作痛。
涂药期间,遇到的凹凸不平或裂纹之处更是在提醒着她。
让薇洛只能默叹道:万幸,皮肉已经长好了。
从尾巴的一头到另一头,从这片鳞片到另一片鳞片,薇洛给美丽的黑色鱼尾抹上不属于它的颜色。
鱼尾被涂抹,痒得祂不时一翘一翘。
夷渊不由望着她柔软的发窝轻语:“若此刻时间永驻该多好。”
祂知道,她总是这样,心底柔软至极。
偏要拿诡计、谎言当作强大的武器武装自己。
可薇洛又不知道,祂从她怒意下掩盖的关心、上药时轻柔的动作中窥见了她那静默流出的真心。
这份真实,从最初到现今,从未变过。
隐隐听见动静,薇洛合上药膏木盖,边抬头问祂,“你说什么?”
夷渊收拾衣摆,起身,“我是说你这几天,莫要多管那些镇民之事。”
“为什么?”薇洛问,看祂要走,也跟着站起来,“你要去做什么?我和你一道。”
“万一他们又和上次一样,要一起讨伐你呢?”夷渊说到这便没再多说。
随后只安抚似地摸-摸她发顶,“给你抹背的伤药没有了,我去买点。”
薇洛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低头。
于药膏清香中默了片刻,她一把握住那只手,丢开,“知道了,去吧,我只是好奇你的行程。”
言下之意,我并不是在关心你。
但夷渊自动解读出了里头别扭的关心,勾了勾唇,“好好。”
说完,祂带上白伞,方向看着是往药铺去的,与薇洛告别。
期间两人不时回望,没有多言,心中却同时响起一道默语。
无论你为我犯下什么傻事,亲爱的,我们之间,无需原谅。
但待夷渊走出去没多久,薇洛就戴上帷帽,合上店门。
悄悄跟上祂的脚步。
果然,祂已脚步一转,走向那通往南河大木桥的石路。
路上还似乎察觉到什么,不时回头。
每当此时,薇洛便躲到屋后。
心中愤慨,此神行径当真愈发恶劣。
先前偷听,现在看着似乎是知道童谣背后的意指,要做什么大事,还借口买药瞒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