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酒楼茶肆里,说书先生们早已将“六皇子遇刺身亡,英魂不屈”的故事讲得滚瓜烂烂。百姓们听得扼腕叹息,为这位素未谋面的“英烈亲王”掬一把同情泪,再骂几句天杀的山匪,然后各自回家,继续过自己的日子。一个死掉的皇子,终究只是一阵风,吹过便散了。
然而,一股新的风,正从南方,悄然吹来。
起初,只是几个从豫州方向来的商队,在与人闲聊时,带回了一些零星的、不着边际的传闻。
“听说了吗?豫州南边,有神仙显灵了!”
“什么神仙?”
“不知道,就听说是个姓赵的银甲神将,带着天兵天将,专门救济灾民,还给饭吃呢!”
“胡扯!哪有什么神仙,定是些邪教妖人作祟。”
这种传闻,在京城这片见惯了风浪的池塘里,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可几天后,风向变了。
豫州通往京城的官道上,出现了几个怪人。他们衣衫褴褛,形容枯槁,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最骇人的是,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被烙上了两个丑陋的字——“禽兽”。
这几人,正是当初被赵云放逐的豫州官兵。他们一路乞讨,受尽白眼,终于回到了京城。他们带来的消息,像一块巨石,砸进了平静的池塘。
“瑞王……瑞王没死!”
“他活得好好的!就在景昌县!”
“他还收留了十几万的灾民!是他的人,在我们脸上刺的字!”
消息一出,满城哗然。
大皇子府。
暖阁内,地龙烧得依旧很旺,但空气中那股快活的气息,却早已荡然无存。
“砰!”
一只名贵的汝窑茶盏,被朱承泽狠狠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活着?他还活着?!”大皇子朱承泽的脸涨成了猪肝色,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再无半点平日的沉稳。他像一头困兽,在暖阁里来回踱步。
“徐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父皇派去的赵福全都干什么吃的!”他冲着自己的首席幕僚徐赞咆哮。
徐赞躬着身子,额头上全是冷汗:“殿下息怒……此事……此事太过蹊跷。赵福全回宫后便闭门不出,据说是受了重伤。现在看来,恐怕是失手了。”
“失手?”朱承泽猛地停下脚步,一把揪住徐赞的衣领,面目狰狞,“一个大内顶尖高手,去杀一个废物,他跟我说失手了?!”
他的目光,阴冷地扫向一旁坐立不安的二皇子朱承煊和四皇子朱承岳。
“还是说……这根本就是你们在背后搞的鬼?!”
二皇子朱承煊“唰”地一下打开折扇,挡住了半张脸,眼底的惊愕同样难以掩饰,嘴上却笑道:“大哥,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老六死而复生,对你我有什么好处?你别忘了,父皇可是因为他,才对你我心生不满的。他活着,我们谁都别想好过。”
四皇子朱承岳则“呛啷”一声,抽出了半截佩刀,刀锋的寒光映着他冷硬的脸:“大哥若是怀疑我,大可划下道来。我朱承岳行事,还没龌龊到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暖阁内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曾经共同庆祝的盟友,此刻已是互相猜忌的仇敌。
朱承泽看着他们,眼中的怀疑并未消减,反而愈发浓重。他想起了前些日子,贾诩给他送来的那封信,信中那个“鬼故事”的比喻,此刻竟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一个死掉的朱平安,是好事。一个活着的朱平安,是麻烦。而一个“死去又活过来”的朱平安,就是一根扎在所有人心里,看不见摸不着,却时时刻刻都在化脓作痛的毒刺。
他开始怀疑二弟,怀疑四弟,甚至怀疑父皇。
他感觉自己,正一步步走进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
养心殿。
皇帝朱乾曜端坐于龙椅之上,手里拿着一份密报。
密报上,详细记述了景昌县发生的一切。从赵云的神兵天降,到朱平安的亲自现身,再到他如何收拢民心,如何处置豫州官兵。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的脸上。
尤其是那几个被刺了“禽兽”二字的官兵,此刻就像是移动的耻辱柱,在京城的大街小巷,无声地控诉着他这个皇帝的冷酷与无能。
他想让朱平安死于山匪之手,做成一桩无头悬案。
结果,朱平安不仅没死,反而将这件事,变成了自己收揽民心、博取声望的舞台。他甚至没有公开指责朝廷一句,却用实际行动,将他这位九五之尊,衬托成了一个遗弃子民、残害亲子的暴君。
“好……好一个借力打力……”朱乾曜的指节,捏得发白,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他终于明白,自己从头到尾都小看了这个儿子。
那个曾经在他面前胆小懦弱,连头都不敢抬的少年,身体里藏着的,根本不是一只鹌鹑,而是一头懂得隐忍、懂得借势的恶狼!
“陛下,”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户部尚书王安康、吏部尚书卫衡才、兵部尚书厉承威,三位六部重臣,联袂求见。
“进来。”
三位老臣走进大殿,看到皇帝阴沉的脸色,心里都咯噔一下。
“陛下,”户部尚书王安康率先开口,语气沉重,“瑞王殿下之事,已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更有甚者,将瑞王殿下收留灾民之举,与朝廷赈灾不力相提并论,言辞颇为不堪,于陛下声名有损啊!”
吏部尚书卫衡才跟着附和:“是啊陛下,如今百官惶恐,人心浮动。瑞王殿下此举,虽是仁善,却……却有僭越之嫌。藩王私自收拢流民,扩充势力,此乃大忌!”
兵部尚书厉承威更是直接:“陛下,那支名为‘白马义从’的骑兵,军容严整,战力惊人,绝非一朝一夕可练成。景昌一县之地,何以能养此精锐?臣恐其中,有不臣之心!”
三位重臣,你一言我一语,句句不离“祖宗规矩”“朝廷体面”“社稷安危”。
朱乾曜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们。
直到他们说完,他才缓缓抬起眼皮,目光在三人身上一一扫过,声音听不出喜怒。
“说完了?”
三位老臣心中一凛,不敢再言。
“你们说的,朕都知道。”朱乾曜靠在龙椅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可是,你们谁能告诉朕,豫州大灾,朕拨下去的三十万两赈灾银,为何只变成了几碗清可见底的稀粥?”
“你们谁能告诉朕,朕的儿子,在京城里连活着都小心翼翼,为何一到了封地,就能拉起一支让兵部尚书都称赞的精锐?”
“你们又能告诉朕,为何朕的子民,宁愿千里迢迢去投奔一个被朕放弃的儿子,也不愿相信他们头顶的这个朝廷?”
一连三问,如三座大山,压得三位重臣喘不过气来。
大殿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朱乾曜站起身,走到殿中的巨大舆图前。他的目光,越过千山万水,最终落在了那个小小的,几乎不起眼的点上。
景昌县。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幽幽响起,带着一股彻骨的寒意。
“传朕旨意。”
“着鸿煊王朝使团即刻入京,商议和亲事宜。”
“另外,告诉赵福全,他的伤,该养好了。”
“让他带上朕的另一份礼物,亲自去一趟景昌,替朕……好好看望一下朕的好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