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福全看着车厢底板上那摊刺目的血迹,脑子里嗡嗡作响。腥甜的气味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他最后的尊严。他不是大泰昌的总管,不是天子驾前的心腹内臣,他只是一个被掐住了脖子的信使,一个连生死都无法自主的可怜虫。
马车再次启动,但感觉完全不同了。
之前,是钦差仪仗,虽不威风,却有法度。现在,他们成了一群被押送的囚犯。
一千名禁军,被整齐地分割、包裹在景昌新军的队列之中。前后左右,都是那身令人窒息的黑色铁甲。那些景昌士兵,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甲叶碰撞的轻微声响和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像一台巨大而精密的战争机器,冷酷地运转着。
赵福全手下的禁军,那些曾经在京城里眼高于顶的天子亲卫,此刻一个个都蔫了,像被霜打了的茄子。他们不敢交头接耳,甚至不敢直视那些沉默的“护卫”。因为每当他们的目光与那些黑甲士兵接触,看到的都是一种古井无波的漠然,仿佛在看一群没有生命的物件。
这种无声的蔑视,比任何恶毒的咒骂,都更让人屈辱。
傍晚,车队在一处开阔的河滩停下扎营。
赵福全以为,接下来会是泾渭分明的对峙,双方各自生火,各自戒备。
但他又错了。
景昌新军扎营的速度快得惊人,不过半个时辰,一个分工明确、井然有序的营地就已初具雏形。然后,赵福全就闻到了一股霸道的香气。
几十口行军大锅被架了起来,火光熊熊。黑甲士兵们将一袋袋的东西倒进锅里,有切成块的土豆,也有掰成段的红薯,还扔进去一些风干的肉块和菜干。很快,混杂着肉香、米香和薯类甜香的热气,就飘满了整个河滩。
禁军这边,士兵们拿出了冰冷干硬的行囊,啃着难以下咽的干粮,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景昌新军的营地瞟。那边的士兵,已经排着队,用粗瓷大碗盛上了热气腾腾的乱炖,蹲在地上,吃得呼噜作响,满头大热汗。
“咕咚。”
不知是谁,先咽了一口口水。
很快,此起彼伏的吞咽声,在禁军队伍里响了起来。
就在这时,那位年轻的将领张煌,端着一个大木盆,径直走到了禁军营地前。木盆里,盛满了金黄软糯的烤土豆,还冒着热气。
“诸位兄弟,从京城远道而来,辛苦了。”张煌脸上带着诚恳的笑容,将木盆递给了禁军军官,“我们景昌没什么好东西,就这点土产。大家尝尝鲜,垫垫肚子。”
禁军军官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看着那盆土豆,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双手僵在半空,尴尬到了极点。
“将军这是何意?我等……自带了军粮。”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哎,军粮是军粮,这是我们主公的一点心意。”张煌的笑容不变,“大家都是为朝廷效力,出门在外,理应相互照应。总不能让我们吃着热的,看着兄弟们啃干粮吧?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是说我们景昌新军,不懂待客之道?”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又亲切又体面。
但听在赵福全和一众禁军的耳朵里,却比直接打脸还要难受。
方妙海眼珠一转,连忙从后面挤了出来,满脸堆笑地接过木盆:“哎呀呀,将军太客气了!太客气了!早就听闻景昌民风淳朴,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下官代弟兄们,谢过将军的美意了!”
他一边说,一边拿起一个烤土豆,也顾不上烫,剥了皮就往嘴里塞,还含糊不清地赞道:“香!真香!软糯香甜,入口即化!这可比山珍海味,好吃多了!”
张煌看着他这副谄媚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但脸上依旧是那副和煦的笑容:“方大人喜欢就好。锅里还有,管够!”
有了方妙海带头,那些本就饥肠辘辘的禁军士兵,再也扛不住了。一个个眼巴巴地看着军官。军官长叹一口气,挥了挥手,算是默许了。
士兵们一拥而上,将那盆土豆分了个精光。有些人甚至吃得太急,被烫得直哈气,眼泪都流了出来,脸上却露出了满足的表情。
赵福全坐在马车里,透过帘子的缝隙,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他看到自己的亲军,正狼吞虎咽地吃着敌人“赏赐”的食物,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羞耻和满足的古怪神情。
诛心!
这才是真正的诛心之计!
贾诩他们,不仅要从肉体上摧毁你的意志,更要从精神上,瓦解你的尊严。他们用最简单的食物,就轻易地收买了人心,让你连恨,都恨得不那么理直气壮。
赵福全缓缓放下了车帘,将自己隔绝在黑暗里。他捂着胸口,那里又开始隐隐作痛。
这一夜,他彻底失眠了。
窗外,景昌新军巡逻的脚步声,规律得像更鼓,一声声,一下下,全都敲在他的心上。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
他从怀中,颤抖着摸出了笔墨和一卷空白的奏章。这是他来之前,就备好的,本打算用来向皇帝歌功颂德,汇报此行“丰功伟绩”的。
可现在,他却要用这支笔,写下足以颠覆整个王朝的文字。
他展开奏章,将镇纸压好,提起笔,饱蘸浓墨。
烛光下,他的手抖得厉害,笔尖在纸上,留下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墨点。
他的脑海里,闪过皇帝朱乾曜那张威严而信任的脸。
“赵伴伴,此去景昌,务必查清真相。朕,在宫里等你回来。”
君臣数十年,这份恩宠,这份信赖,重如泰山。
可紧接着,贾诩那笑里藏刀的脸,曹正淳那阴冷的眼神,张煌那彬彬有礼却满是压迫的姿态,还有那漫山遍野跪地请降的流民,那一车车金黄的土豆和红薯……一幕幕,走马灯似的在眼前回放。
最后,一切画面,都定格在车厢地板上那摊已经凝固发黑的血迹上。
赵福全闭上眼睛,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挣扎,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
他手中的笔,稳住了。
笔锋落下,在奏章的开头,写下了八个字:
“臣,赵福全,叩请圣安。”
字迹工整,一如往常。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从写下第一个字开始,那个忠心耿耿的东厂总管赵福全,已经死了。
活着的,只是一个为了求生,不得不向魔鬼出卖灵魂的,绝望的信使。
他开始详细地描述景昌县的一切。
他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刻意隐瞒,只是用最平实、最客观的笔触,将自己看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
那崭新而高大的城墙,那宽阔平整的水泥路。
那沉默如山,杀气冲天的景昌新军,他们精良的铠甲,统一的兵刃,以及那令人胆寒的纪律性。
那堆积如山,足以让任何一个户部官员疯狂的粮仓,那亩产数千斤的神奇作物。
还有那场精心策划的“偶遇”,那些被饥饿逼成“山匪”的流民,以及景昌新军是如何兵不血刃,只用几车粮食,就收拢了上千人心的“神迹”。
他写得很慢,很仔细,仿佛要将每一个细节,都刻在纸上。
他知道,这份奏章递上去,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他甚至能想象到,皇帝在看到这份奏章时,会是何等的震怒,何等的难以置信。
但他必须写。
因为,这是贾诩要他写的。
这也是他唯一能活下去的路。
写到最后,他停顿了许久。关于贾诩那番“招安”的言论,该如何表达?
直说,是死罪。
不说,是死路。
赵福全惨笑一声,提笔,在奏章的末尾,用一种极其委婉,却又足以让聪明人读懂其中深意的方式,写下了最后一段话:
“……景昌瑞王,忠君体国,然其羽翼已丰,势成参天。其麾下文武,皆当世人杰,然其心难测。臣窃以为,景昌已成国中之国,其力足以倾覆社稷。然其至今奉泰昌为正朔,仍尊陛下于庙堂之上,此中深意,非臣愚钝所能揣度。
唯望陛下,早做决断,或以雷霆万钧之势,行霹雳手段,防患于未然;或行怀柔之策,以空间换时间,图徐徐之功。国朝安危,天下兴亡,皆在陛下一念之间。臣,万死。”
写完最后一个字,赵福全手中的笔,终于脱力滑落。
他整个人,像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瘫倒在座位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窗外,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新的一天,就要来了。
但赵福全知道,大泰昌的黑夜,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