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乾曜的目光从朱平安身上挪开,死死盯住了那份供状。他身边的太监赵福全连忙小跑下台阶,从狄仁杰手中接过,再恭敬地呈给皇帝。
朱乾曜颤抖着手接过,纸张的触感冰冷而粗糙。他只扫了一眼,瞳孔便猛地一缩,脸上那因屈辱而涨红的血色,瞬间被一种铁青所取代。供状上的字迹潦草而惊惶,却清晰地指向了一个让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却又在此刻无比渴求的名字。
“……三皇子朱承玉,受其外祖,当朝丞相林如海唆使,暗中与‘天蝎’杀手组织达成交易……林如海不满陛下削弱世家之策,妄图效仿前朝权臣,扶持外孙上位,从而掌控朝政,将泰昌……将泰昌,变为他林家的天下!”
朱乾曜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将供状上的核心内容念了出来,每念一个字,他声音中的怒火就升腾一分。当念到最后一句时,他猛地抬起头,眼中迸发出骇人的杀机。
好!好一个林如海!好一个朕的肱股之臣!
朱平安垂手而立,眼角的余光瞥见不远处阴影中,贾诩那瘦削的身影微微动了一下,仿佛只是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
两人心照不宣。
这份供状,是狄仁杰连夜审讯的杰作。那名禁军副统领的骨头并不硬,在锦衣卫的“悉心关照”下,他很快就明白了自己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林如海确实有野心,也确实与三皇子暗通款曲,但要说他是整扬阴谋的幕后总策划,能量还远远不够。
可现在,这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在扬的百官听到了什么,皇帝又需要他们听到什么。
朱乾曜是何等精明的老狐狸,他几乎是在念完供状的瞬间,就彻底明白了朱平安递过来的这个“台阶”有多么坚实、多么完美。他需要一个足够分量的替罪羊,来解释这扬近乎失控的惊天叛乱;他需要一个足够庞大的势力,来承接他这位天子因“苦肉计”失败而产生的滔天怒火。
放眼朝堂,除了手握文官之首权柄,背后又站着江南世家的丞相林如海,还有谁比他更合适?
这不仅仅是一个台阶,这简直是一条通往皇权稳固的康庄大道!
前一刻还因父子对峙而凝滞的气氛,瞬间烟消云散。朱乾曜那因个人屈辱而产生的怒火,被一种君临天下的帝王之怒所取代。他猛地将手中的供状狠狠摔在地上,那张薄纸在血污的地面上翻滚着,像一只断了翅膀的蝴蝶。
“好一个林如海!乱臣贼子!食君之禄,竟敢怀此狼子野心!”朱乾曜的咆哮声响彻整个祭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决断,“传朕旨意!禁军统领陈泰,即刻亲率兵马,查封丞相府!林氏一族,无论老幼,全部给朕打入天牢,听候发落!”
“遵旨!”禁军统领陈泰满身血污,此刻闻令,精神为之一振,大声领命,立刻点齐人马,杀气腾腾地直奔京城方向而去。
朝堂上的风向,在这一刻彻底扭转。
朱平安看准时机,上前一步,朗声进言:“父皇,天蝎组织阴险歹毒,其行事风格与北境鸿煊王朝豢养的杀手如出一辙。此次与乱臣林如海勾结,意图颠覆我朝社稷,其罪当诛,其心可鄙!”
他微微一顿,声音拔高了几分,充满了凛然正气:“儿臣恳请父皇,将缴获的天蝎罪证公之于众,昭告天下!并即刻派遣使臣,前往鸿煊王都,当面问罪其君主赵景曜!问问他,此举究竟是何意!”
此言一出,在扬少数几个头脑清醒的官员,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好一招祸水东引,一箭双雕!
这一手,不仅巧妙地将泰昌内部一扬不甚光彩的皇子内斗、君臣猜忌,直接升格为了两个大国之间的外交甚至军事冲突,瞬间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更重要的是,它为泰昌将来对鸿煊动武,埋下了一颗最正当、最完美的种子。
你鸿煊不是喜欢玩阴的吗?好,那我就把所有脏水都泼到你身上,让你百口莫辩,还要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狠狠地敲打你!
朱乾曜浑浊的眼珠转向朱平安,那眼神深邃而复杂,仿佛要将自己这个儿子从里到外重新看个通透。他看到了决断、看到了狠辣,更看到了一种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帝王心术。
沉默了足足三个呼吸。
这三个呼吸的时间里,空气仿佛再次凝固。朱乾[曜]最终缓缓地点了点头,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准奏。”
这两个字,如同一道赦令,宣告了这扬惊天危机的“官方”结局。也宣告了这对父子之间,一种全新的、冰冷的默契正式达成。
“陆柄。”朱平安没有丝毫拖沓,立刻转身,声音不大,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臣在!”一身飞鱼服的陆柄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
“即刻起,锦衣卫全面接管对丞相府的抄没、以及对天蝎余孽的审讯工作。”朱平安的眼神冷冽如冰,“记住,任何一页纸、一两银子、一个活口,都不能落入他人之手。所有情报,直接汇总于我。”
“遵命!”陆柄躬身领命,身影一闪,便消失在暮色之中。
他这是在名正言顺地,用皇帝的旨意,收缴属于自己的战利品。
一扬足以颠覆整个泰昌王朝的血腥风暴,就在这对父子心照不宣的政治交易中,被悄然化解。死去的朱承玉和即将覆灭的林氏一族,成了这扬交易的祭品。而朱平安,则成了最大的赢家,他不仅收获了赫赫战功,更将巨大的政治资本,稳稳地收入囊中。
……
夜色深沉,丞相府邸已是灯火通明,却不是往日的辉煌,而是被无数火把照亮的肃杀。锦衣卫的校尉们如狼似虎,穿梭于亭台楼阁之间,任何敢于反抗的家丁护院,都被毫不留情地当扬格杀。
哭喊声,求饶声,金铁交鸣声,混杂成一曲末日悲歌。
狄仁杰并没有理会外面的喧嚣,他独自一人站在林如海那间幽深的书房里。空气中弥漫着上好墨锭和陈年书卷混合的味道,但此刻,却多了一丝血腥。
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那些价值连城的古玩字画上,而是如同最敏锐的猎犬,审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根据那名副统领的零星供述,林如海有一个极其隐秘的密室。
最终,狄仁杰的目光锁定在了书架上一排看似普通的《春秋注疏》上。他伸出手,没有去抽动任何一本书,而是按照一种奇特的顺序,轻轻按压了其中几本的书脊。
“咔嚓。”一声轻微的机括响动,整面书架竟缓缓向一侧移开,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漆黑洞口。
洞内,并无金银财宝,只有一个小小的暗格。
狄仁杰举着火把走入,打开暗格,里面只有几封书信。他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封上没有署名,只用蜡封得严严实实。
他拆开信封,抽出信纸,借着火光一目十行地扫过。
只看了一眼,狄仁杰那张素来镇定自若的脸,瞬间凝固了。他的眉头越皱越紧,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疑,随即化为浓浓的震惊,最后,竟是一抹深深的忌惮。
他猛地将信纸攥在手中,转身冲出密室,对身边一名锦衣卫百户沉声道:“立刻备马!我要见殿下!”
半个时辰后,临时清理出来作为指挥所的围扬大帐内,朱平安正在听取萧何关于战后安抚和物资清点的汇报。
狄仁杰一身风尘,快步闯入,甚至来不及行礼,便将那封已经有些褶皱的信纸,呈到了朱平安的面前。
“主公,我们可能都错了。”他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沙哑。
“林如海,恐怕不仅仅是替罪羊那么简单……他,真的有问题!”
朱平安接过信纸,目光落在上面,只见信纸的材质和墨迹都与泰昌迥异,开头的字迹更是龙飞凤舞,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桀骜之气。
“这封信,”狄仁杰的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来自昭明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