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大营。
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与景云城那股欣欣向荣的蓬勃气息截然不同,这里的一切都遵循着最严苛的军法,冰冷而高效。
朱平安的车驾抵达时,镇南将军李朔已在辕门外等候。
他身着全套铠甲,身形笔挺,面容刚毅,只是那份客气之下,藏着无法忽视的戒备与疏离。
“末将李朔,参见瑞王殿下。”
没有多余的寒暄,李朔公事公办地将朱平安迎入中军大帐。
大帐之内,陈设简朴至极,除了沙盘与兵器,再无他物。
亲兵奉上茶水后,便被李朔挥手斥退。
帐内只剩下朱平安、典韦,以及李朔三人。
气氛有些凝滞。
李朔端坐主位,并不主动开口,他在等朱平安说明来意。
上次的军械交易,虽然让他对这位六皇子刮目相看,但也仅此而已。在他眼中,朱平安仍是那个搅动风云的皇子,是棋局中的一颗棋子,需要他时刻保持警惕。
朱平安也不在意他的态度,从容地从典韦手中接过一个精致的木匣。
“李将军,本王今日前来,是特意为将军送上一份薄礼。”
木匣打开,一沓裁剪整齐、洁白如雪的纸张静静地躺在其中。
李朔看了一眼,并未伸手。
“殿下有心了。此等上好缣帛,价值不菲,末将愧不敢受。”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某种新型的丝织品,是富贵人家才会使用的奢侈品,与他这铁血军营格格不-入。
“将军误会了。”朱平安拿起一张纸,递了过去,“此物,非缣非帛,它叫‘纸’。”
李朔接过,指尖传来的触感让他微微一顿。
细腻,平滑,却又带着一丝植物的坚韧。
“纸?”他咀嚼着这个字眼,市面上也有纸,但大多粗糙泛黄,如同草席,仅供最底层的账房使用。眼前之物,简直是云泥之别。
“此等品相,怕是万金难求一张吧?殿下用来书写传世文章,倒是相得益彰。”李朔的话语里,依旧带着距离感。
朱平安笑了。
他要的就是李朔的这种想法。
“李将军,你觉得,这样一张纸,成本几何?”
“末将不懂商贾之事,但想来,不会低于百金。”李朔给出了一个他认为合理的估价。
朱平安摇了摇头,伸出了一根手指。
李朔眉头微皱:“十金?”
朱平安依旧摇头。
李朔的表情变得有些认真:“一金?”
这个价格已经低得离谱了,几乎不可能。
“不。”朱平安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李朔的心上,“它的成本,不到市面上最劣质竹简的……十分之一。”
李朔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至于产量……”朱平安继续说道,“只要本王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啪嚓!
一声脆响。
李朔手中的茶杯,脱手而出,摔在坚硬的地面上,四分五裂。
这位在战场上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宿将,第一次在人前失态。
他没有理会地上的碎片,整个人前倾,死死地盯着朱平安手中那沓轻飘飘的纸,仿佛在看什么绝世神兵,又像在看什么洪水猛兽。
“殿下……此言当真?!”他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无法抑制的颤抖。
不需要朱平安回答。
李朔的脑子在疯狂运转!
他不是萧何,不是荀彧,他想到的不是文化传承,不是开启民智!
他想到的是地图!
如果用这种纸绘制地图,泰昌全境的山川河流、关隘要道,将能被绘制得何等清晰!何等详尽!何等便携!
他想到的是军令!
一道紧急军令,若是用竹帛书写,极其不便,即便是纸张,那也有皇帝以及顶尖世家用的起,贵而用这种纸,一个传令兵的怀中,就能揣下上百道!
他想到的是情报!
鸿煊王朝的布防图,边境小国的兵力部署……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被轻易地记录、复制、传递!
这薄薄的一张纸,在李朔的眼中,胜过十万大军!它将掀起一场席卷整个大陆的军事变革!
拥有它,就拥有了信息传递的绝对优势!
这根本不是什么祥瑞,也不是什么财富!
这是一把足以颠覆天下格局的,最锋利的刀!
李朔缓缓站起身,之前所有的戒备、疏离、审视,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他对着朱平安,郑重其事地,深深地躬身一揖。
“殿下之能,经天纬地,末将……心服口服!”
这一次,是发自肺腑的敬畏。
朱平安将剩下的纸,连同那个木匣,一起推到了李朔面前。
“将军镇守边疆,劳苦功高。这些,就当是本王的一点心意。”
李朔双手接过,动作郑重,仿佛捧着传国玉玺。
……
朱平安离开时,李朔亲自将他送出辕门十里,直到朱平安的车驾消失在视野尽头,他才转身返回。
一回到大帐,他立刻喝令:“来人!取我将印!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他从木匣中,小心翼翼地抽出三张“景云纸”,又取过朱平安带来的那张写有“天下归心”的纸样,将它们与一封他亲自撰写的密报,一同装入防水的牛皮袋中,用火漆封口,盖上了自己的镇南将军大印。
那封密报,他写了删,删了又写,却总觉得无法用言语形容自己内心的震撼。
最终,他的笔锋停留在八个字上:
“此物一出,天下将变!”
……
京城,皇宫,御书房。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皇帝朱乾曜已经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坐了足足一个时辰。
他的面前,摊开着几张雪白的纸,和一封来自云州的密报。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纸面,感受着那细腻平滑的质感,动作很轻,很慢。
站在一旁的内侍总管赵福全,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看到了李朔的密报,也看到了那神物一般的纸。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赵福全掐着嗓子,小心翼翼地打破了沉默,“瑞王殿下又为我泰昌献上祥瑞,此乃天佑我朝之兆啊!”
朱乾曜闻言,终于动了。
他抬起头,脸上却没有半点喜悦,反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复杂。
他冷冷地笑了一声。
“祥瑞?”
“赵福全,你跟了朕多少年了?”
赵福全心中一突,赶紧跪下:“奴才……奴才愚钝!”
“你看到的,是祥瑞。朕看到的,却是恐惧。”朱乾曜的声音很轻,却让赵福全浑身发冷。
他恐惧的,不是朱平安献上的那些新式武器,不是他暗中发展的势力,甚至不是他收服人心的手段。
他恐惧的,是朱平安这种从无到有,“创造”出足以改变世界规则的能力!
武器可以被仿制,军队可以被击败。
但这种“创造力”,却无法被限制,无法被掌控!
他感觉,朱平安这颗棋子,已经彻底脱离了他的棋盘。
不,他甚至不是脱离。
他是在亲手制造一个新的棋盘,制定一套新的规则,然后邀请所有人,包括他这个皇帝,都到他的棋盘上 来玩。
这种感觉,让朱乾曜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不安与……无力。
他拿起那张写着“天下归心”的纸,猛地将其揉成一团,似乎要将那股失控的感觉彻底捏碎。
可下一刻,他又缓缓地,将那团纸重新展开,用手掌一点点抚平上面的褶皱。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御案的另一份国书上,那是鸿煊使者递交的。
“赵福全。”
“奴才在。”
“传鸿煊使者觐见。”
朱乾曜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冷漠与威严。
“朕,要亲自见见这位赵景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