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色未亮,晨钟的余音尚在京城上空回荡,文武百官便已齐聚太庙广场。
气氛肃杀得有些诡异。往日里三五成群、低声交谈的官员们,今日都缄默不语,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向广场中央。那里,用巨大的木架支撑着一块石碑,正是从景云千里迢迢押送回京的“罪证”。它静静地立着,碑上的刻字被黄绸覆盖,却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得人喘不过气。
朱平安站在百官前列,身着亲王朝服,身形笔直。他的身后,是同样换上了官服的狄仁杰,神情自若,仿佛只是来参加一场寻常的朝会。
昨夜天牢中的对话,如同一把钥匙,为朱平安打开了一个全新的,却也更加血腥残酷的世界。他抬眼望去,看到了人群中几个哥哥投来的不善目光。大皇子朱承泽面色阴沉,二皇子朱承煊挂着温和的假笑,四皇子朱承岳则毫不掩饰眼中的幸灾乐祸与急不可耐。
过去,他看到的是皇位的竞争者。现在,他看到的,是一群在名为“父皇”的棋手操控下,即将互相撕咬的蛊虫。而他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陛下驾到——”
随着太监尖细的唱喏声,所有官员齐齐跪拜。皇帝朱乾曜身着庄重的玄色龙袍,头戴十二旒冕冠,在一众皇子与内侍的簇拥下,缓缓走上太庙前的高台,在高踞其上的龙椅上坐定。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扫过下方跪拜的群臣,最终,在朱平安的身上停留了一瞬,又不动声色地移开。
那一眼,平静无波,却让朱平安心底一寒。他知道,今日真正的审判者,不是满朝文武,也不是列祖列宗的牌位,而是龙椅上这位,他最熟悉也最陌生的父亲。
“众卿平身。”
“谢陛下。”
百官起身,朝会正式开始。然而,没有人谈论国事,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等待那把早就准备好的屠刀,挥向那个孤零零站在前方的身影。
果然,队列中第一个跳出来的,是四皇子朱承岳。他一步跨出,对着高台上的朱乾曜便是一个大礼参拜,声音洪亮,充满了正义凛然的愤怒。
“父皇!儿臣有本要奏!儿臣要弹劾六弟,瑞王朱平安!”
他猛地转身,手指几乎要戳到朱平安的脸上,声色俱厉地控诉:“身为皇子,食君之禄,享万民供养,本该思报国恩,为君分忧!可他朱平安,在封地景云,不修德政,反而大搞祥瑞,伪造谶纬之言,蛊惑民心!其碑文‘王气潜渊’、‘螭头’云云,更是包藏祸心,意图染指大位!此等行径,与谋逆何异?”
这番话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向朱平安的石头。
“父皇!”朱承岳再次拜倒,“此风断不可长!请父皇削其爵位,将其打入天牢,明正典刑,以正国法,以安天下,以儆效尤!”
话音刚落,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正立刻出列附议:“陛下,四殿下所言极是!‘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祥瑞之事,关乎国运,岂容儿戏!瑞王此举,上欺君父,下惑黎民,实乃大不敬之罪!”
“臣附议!”吏部左侍郎庞凯乐跟着站出,“瑞王在封地私自募兵,如今又搞出祥瑞谶言,其心昭然若揭,若不严惩,恐各地藩王效仿,届时国本动摇,悔之晚矣!”
一时间,朝堂之上,仿佛捅了马蜂窝。依附于几位皇子的官员,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纷纷出列,引经据典,口诛笔伐。有的从礼法祖制入手,痛斥朱平安德行有亏;有的从江山社稷出发,论证其潜在的威胁。滔天的声浪,汇聚成一张无形的大网,要将朱平安彻底罩住,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就在这群情激奋之时,二皇子朱承煊缓缓走出,对着朱乾曜躬身行礼,脸上满是“痛心疾首”与“惋惜”。
“父皇,”他的声音温润而充满磁性,与周遭的喊打喊杀形成了鲜明对比,“儿臣以为,六弟年少,或许只是一时糊涂,被身边那些想要投机钻营的奸佞小人蒙蔽了双眼,这才铸下大错。”
他转过身,看着朱平安,眼中满是“兄长”的关切与无奈:“六弟,你怎么就这么糊涂啊!这种事,也是能做的吗?”
演得真好。朱平安心中冷笑。
朱承煊叹了口气,再次面向皇帝:“但,国法无情。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六弟此举,已然在天下间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为保我朱氏皇族的颜面,为安天下悠悠众口,儿臣以为,此事……不得不严惩啊!”
这番话,看似是在为朱平安求情,实则更加恶毒。他将朱平安定性为“年少糊涂”,却又强调“必须严惩”,彻底堵死了朱平安辩解的后路,又为自己博得了一个宽厚仁德的好名声。
高,实在是高。
从始至终,朱平安一言不发。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无数的指责与构陷如潮水般涌来。他的沉默,在敌人眼中,是心虚,是理亏,是默认。这让他们的攻击更加肆无忌惮,更加嚣张狂妄。
整个太庙广场,除了攻击朱平安的声音,再无其他。那些曾经受过他母亲恩惠,或是保持中立的官员,此刻都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说半个字。
在这场名为“审判”的围猎中,朱平安已然成了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
终于,当所有的声音都暂告一段落,高台之上的皇帝朱乾曜,才缓缓动了。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穿过广场上凝滞的空气,牢牢锁定在朱平安身上。那张隐藏在冕旒之后的脸,依旧看不出喜怒,但开口的声音,却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老六,他们说的,你可认?”
短短一句话,却重若千钧!
所有的压力,在这一刻,全部汇集到了朱平安一人身上。
认,还是不认?
认,就是坐实谋逆,等待他的将是削爵、囚禁,甚至是一杯毒酒,一条白绫。
不认?在“铁证如山”面前,任何辩解都只会是苍白无力的狡辩,是垂死挣扎,只会招来更严厉的惩罚。
这是一个死局。一个由他的好二哥设计,由他所有的兄弟们共同推动,最终由他的父皇亲自收网的,必杀之局。
广场上,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朱平安身上,等待着他的回答,等待着看他如何在这四面楚歌的绝境中,被彻底压垮。
二皇子朱承煊的嘴角,已经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
四皇子朱承岳的眼中,满是即将大功告成的快意。
就连龙椅上的朱乾曜,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也似乎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朱平安缓缓抬起头,迎上了父皇那冰冷的目光。他没有回答,脸上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即将崩溃认罪的刹那。
一直静立在他身后的狄仁杰,上前一步,与他并肩而立。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对着高台上的皇帝,不卑不亢地躬身一礼,朗朗的声音,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太庙广场。
“启禀陛下!关于此碑,臣有话要说!”
这一声,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打破了广场上令人窒息的氛围!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皇帝,都齐刷刷地转向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名不见经传的“瑞王府典史”。
四皇子朱承岳看清来人,当即嗤笑一声,不屑地喝道:“大胆!此乃太庙朝会,文武重臣议事之地!你一个瑞王府小小的典史,也敢在此妖言惑众?来人,给本王拖下去!”
狄仁杰却连看都未看他一眼,仿佛没有听到这聒噪的犬吠。他只是微微一笑,迎着满朝文武或惊疑、或轻蔑的目光,从宽大的官袍袖中,不急不缓地取出了一本纸页泛黄、颇具年代感的线装古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