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匕首的冰冷,顺着赵天雄的指尖,仿佛一条毒蛇,钻心刺骨。
他僵在书案前,锦盒敞开着,那份檄文副本上的字迹,像是一群黑色的蚂蚁,在他眼前爬行、噬咬,钻进他的脑子里,搅得天翻地覆。耳边,依旧回响着信使那句不带任何感情的话。
体面地走。
或者,不体面地一起走。
这不是选择,是宣判。
良久,赵天雄猛地合上锦盒,那剧烈的动作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来人!”他嘶吼道,“敲钟!召集所有族中主事之人,到祠堂议事!快!”
深夜的赵府,沉寂被急促的钟声撕裂。一道道黑影从各处院落匆匆奔出,带着惊疑与不安,汇向灯火通明的赵氏祠堂。
祠堂内,列祖列宗的牌位在烛火下静静矗立,气氛庄严肃穆。赵氏一族的几十名核心成员齐聚一堂,交头接耳,人人脸上都写满了困惑。
赵天雄面色铁青,一言不发地走上前来,将那个紫檀木锦盒重重地放在了供桌上。“啪”的一声,让所有议论声戛然而止。
他缓缓打开锦盒,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取出,展示在众人面前。
当那份檄文和那把匕首暴露在烛光下时,死寂的祠堂瞬间炸开了锅。
“这……这是什么?”
“勾结外敌,意图卖国?天雄,这上面写的可是真的?!”一个须发皆白的族叔颤抖着手指着檄文,声音都变了调。
“六皇子……他怎么敢?!他这是要逼死我们赵家!”
赵天雄没有回答,只是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视着每一个人。他看到了震惊,看到了恐惧,更看到了那一闪而过的怨毒。
求生的本能,在死亡的阴影下,迅速压倒了宗族血脉的情谊。
“大哥,事到如今,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啊!”一个平日里最会阿谀奉承的堂弟,此刻却第一个跳了出来,“六皇子要的,无非是一个交代。只要你……只要你承担下所有罪责,想必他也不会赶尽杀绝,我们赵家数百口人,总能留下一线生机!”
这番话像是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祠堂内的火药桶。
“赵平说得对!一人做事一人当!”
“家主,是你把我们带到这条绝路上的,你得给我们一个说法!”
“为了家族,你……你就认了吧!”
指责和劝进的声音此起彼伏,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此刻变得无比陌生而狰狞。他们像是一群闻到血腥味的狼,开始撕咬受伤的头领。
“放屁!”赵天雄的长子赵康怒吼一声,拔剑而立,“我爹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我们赵家!现在大难临头,你们就想推我爹出去送死?要死一起死!跟那朱平安拼了!我赵家在云安经营百年,家丁护院上千,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祠堂内,瞬间分裂成两派。一派主张丢车保帅,用赵天雄的命换家族的苟延残喘;另一派则叫嚣着鱼死网破,玉石俱焚。争吵声、咒骂声、桌椅的碰撞声混作一团,庄严的祠堂,变成了混乱的菜市场。
“都给我住口!”
赵天雄一声雷鸣般的暴喝,压下了所有声音。他虽然气势已衰,但积威犹在。混乱的族人下意识地安静下来,惊惧地看着他。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抛出了自己最后的救命稻草。
“慌什么?天,还没塌下来!”他厉声道,“你们忘了,我们背后站着的是谁?是当今四皇子!朱平安再狠,他敢公然与一位皇子为敌吗?我马上修书一封,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只要四殿下出面周旋,我们赵家,就还有救!”
这句话,如同一剂强心针,让绝望的族人们眼中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对啊,他们还有四皇子这张王牌!
赵天雄不再理会众人,踉跄着回到书房,用颤抖的手铺开纸笔。他将所有的希望、恐惧和乞求,都灌注于笔端,字字泣血,将云安的危局和朱平安的狠辣描述得淋漓尽致,恳请朱承岳念在往日的情分上,出手搭救。
信写好,用火漆封口。赵天雄亲自挑选了府中最好的快马和最可靠的心腹,看着他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那远去的马蹄声,仿佛承载着整个赵氏家族的命运。
接下来的两天,是地狱般的煎熬。
整个赵府都笼罩在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氛中。往日里飞扬跋扈的下人变得小心翼翼,连走路都踮着脚尖。族人们则像一群被困在笼中的野兽,互相用猜忌和警惕的眼神打量着对方,偶尔的交谈也充满了火药味。每个人都在等待着京城的消息,那封决定他们生死的信。
此时,千里之外的京城,四皇子府。
朱承岳看着风尘仆仆跪在堂下的信使,以及手中那封来自云安的密信,脸色铁青得如同锅底。
信纸被他捏得咯吱作响。
“废物!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他猛地将信拍在桌上,胸口剧烈起伏。他没想到,朱平安的手段竟然如此直接狠辣,更没想到,赵天雄那个蠢货,竟然真的留下了勾结鸿煊刺客的亲笔信!那是铁证!是能把他都拖下水的催命符!
“殿下息怒。”一旁侍立的谋士躬身道,“为今之计,不是动怒,而是决断。”
朱承岳喘着粗气,看向他:“先生有何高见?”
谋士的眼神平静而冷酷:“殿下,赵家,已经是一枚死棋了。这封信落在朱平安手里,他随时可以捅到父皇面前。届时,我们保不住赵家,反而会因‘举荐不力’、‘与叛臣勾结’而引火烧身。为了一个赵家,不值。”
朱承岳的眼神闪烁不定,他在权衡,在计算。脑海中闪过赵家历年来孝敬的金银财宝,也闪过那封信上“勾结外敌”四个字带来的滔天风险。
片刻之后,他眼中的挣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皇室子弟特有的冷酷。
“先生说得对,”他缓缓开口,语气里不带一丝感情,“一条养不熟的狗,关键时刻还会反咬主人一口,留着何用?”
他重新坐下,亲自取来笔墨,写了一封回信。
信使快马加鞭,终于在第三天的黄昏赶回了赵府。
赵天雄几乎是从他手中抢过了那封信,脸上带着病态的潮红,那是希望之光。他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仿佛那是赦免他罪行的圣旨。
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过信纸上的字迹时,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最后变得惨白如纸。
“愚蠢至极,自寻死路……”
“尔等之事,与本王再无瓜葛……”
“自求多福……”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那点燃起的希望之火,被这盆来自主子的冰水,浇得一干二净,连一丝青烟都未曾留下。
他被抛弃了。
像一条用旧了的狗,被毫不留情地一脚踢开。
当晚,赵氏祠堂再次灯火通明。
赵天雄失魂落魄地站在堂中,手里捏着那封绝情的信,仿佛捏着自己的墓志铭,他没有力气去宣读。
祠堂里,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这寂静被彻底的崩溃所取代。没有了争吵,没有了叫嚣,只有一片压抑的抽泣和绝望的呻吟。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赵天雄身上。那目光里,再也没有了敬畏,只有刻骨的怨毒和仇恨。仿佛他不是他们的家主,而是屠戮他们全族的罪魁祸首。
众叛亲离。
赵天雄看着这一张张自私、恐惧、怨恨的脸,再抬头看看供桌上,那一排排冰冷的、写着“赵氏先祖”的牌位。
他忽然想笑。
他也真的笑了出来,笑声嘶哑,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自嘲。
他营营一生,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让这些牌位更加荣光,让这些族人活得更加体面吗?
可到头来,他才发现,自己败得如此彻底。
他不是败给了那个远在景昌的六皇子朱平安,而是败给了自己亲手缔造和纵容的这个空有华丽外壳,内里却早已腐朽不堪的家族。
是啊,他自己,就是这腐朽的根源。
笑声停止,赵天雄的眼神变得一片空洞,万念俱灰。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
“咚!咚!咚!”
云安县衙门口那面许久未曾响起过的鸣冤鼓,突然被人重重地敲响了。沉闷的鼓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惊醒了半座县城。
睡眼惺忪的百姓们好奇地围了过来,想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敢在赵家掌控的云安县击鼓鸣冤。
然而,当他们看清跪在鼓前的那个人时,所有人都惊得倒吸一口凉气,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那人披头散发,身上穿着一件肮脏的囚服,形容枯槁,狼狈不堪。
可那张脸,分明就是过去几十年里,在云安县说一不二,跺跺脚都能让全城震三震的赵家家主——赵天雄!
他……他要告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