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指尖的敲击声停止了。
那瞬间的静止,让金銮殿内凝固的空气仿佛又沉重了几分。跪在地上的朱平安,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杆即将离弦的箭,所有的力量都蓄在了那看似平静的姿态里。
终于,朱乾曜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种久居高位者特有的威严,又夹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老六。”
他缓缓说道,“无召回京,大闹部院,视国法如无物,罪不可恕!”
最后四个字,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下。
大皇子朱承泽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他与身旁的二皇子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狂喜。成了!父皇金口玉言,定了性,这老六,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
丞相林如海紧绷的脸颊终于松弛下来,暗暗舒了一口气。陛下还是顾全大局的,皇子犯法,终究不能与庶民同论,但这个定性,足以维护朝堂的法度与尊严。
他们以为,自己赢了。
然而,龙椅上的朱乾曜,视线从朱平安身上移开,扫过下方众生百态,话锋陡然一转。
“但!”
这一个字,如同一声平地惊雷,将大皇子等人的喜悦炸得粉碎。
“你心系百姓,不畏强权,为民请命,又有大功!”朱乾曜的声音陡然拔高,那深邃的眼眸中,终于闪过一抹无人敢于直视的锋芒,“功过……皆不可泯!”
大皇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像是被冰霜瞬间冻结。
金銮殿上的气氛,在这一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逆转。
“朕宣布!”
朱乾曜的声音不再有任何犹豫,威严如山,回荡在每一个角落,震得人心头发颤。
“着户部,即刻将剩余五万两白银,全数补齐,交予六皇子朱平安!”
队列中的户部尚书孙康年,只觉得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幸好身后的蟠龙金柱给了他一个依靠。他听到了,他听清楚了!全数补齐!
朱乾曜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
“任何人,不得再行克扣,违者,满门抄斩!”
“满门抄斩”四个字,像是四柄冰冷的刀,架在了所有人的脖子上。那些方才还在叫嚣的官员,此刻噤若寒蝉,头埋得更低了。
这……这是赏!赤裸裸的赏赐!用整个朝堂的脸面,成全了朱平安的“孝”与“仁”!
大皇子朱承泽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精彩至极。他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就在他们以为这就是最终结果时,朱乾曜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另!”
所有人的心又提了起来。
“六皇子朱平安,即日起,三年之内,无朕旨意,不得踏入京城半步!”
这句话一出,满朝哗然。
大皇子等人彻底傻眼了。他们面面相觑,脑子里一片混乱。三年不得回京?这是什么惩罚?京城是权力的中枢,是皇子们争夺圣心的战场,让朱平安离开三年,这……这到底是贬还是……
没等他们想明白,皇帝最后一句,带着毫不掩饰的厌烦与驱赶,砸了下来。
“即刻领了银两,滚回你的县城去!”
滚!
一个“滚”字,将帝王的威严与不容置喙的态度,展现得淋漓尽致。
这下,所有人都明白了。
惩罚是真,但更像是将一头猛虎,从狭窄的牢笼里,放归了山林。
大皇子朱承泽感觉胸口一阵憋闷,一口气堵在那里,上不去也下不来。他们兄弟四人,赌上各自的政治前途,联手发难,布下天罗地网,结果呢?人家毫发无损,揣着十万两白银,拍拍屁股回家种地去了!而他们,除了让父皇看了一场兄弟阋墙的闹剧,什么都没得到!
这哪里是惩罚?这简直就是明晃晃的放虎归山!
队列前排,一直沉默不语的首辅张秉正,那双浑浊的老眼深处,闪过一丝明悟。他抚着胡须,微微点了点头。
妙啊,帝王心术,当真妙到毫巅。
这一贬一赏,看似矛盾,实则蕴含深意。
明面上,一道“滚”字,一句“不得回京”,是“贬”。惩罚了朱平安的冲动与无礼,维护了国法尊严,给了满朝文武一个交代,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暗地里,这却是最实在的“赏”。不仅让朱平安拿到了他想要的钱,更用这“三年之期”,将他从京城这个是非漩涡、权力绞肉机中彻底摘了出去。
远离了兄弟们的明枪暗箭,远离了朝堂上的尔虞我诈,给他时间,给他空间,让他去那片贫瘠的封地上,安心地发展,肆意地生长。
这哪里是惩罚,这分明是一位父亲,对一个太过锋芒毕露的儿子,最深沉,也最另类的保护!
“儿臣,谢父皇隆恩。”
朱平安俯下身,再次重重叩首。声音沉稳,听不出喜怒。
他知道,这场惊心动魄的豪赌,他赢了。赢得彻彻底底。
他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身。
那一刻,金銮殿上无数道目光,或敬畏,或怨毒,或惊疑,或钦佩,尽数落在他身上。他视若无睹,步伐沉稳地向殿外走去。
阳光从殿外照进来,在他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笔直的影子。
当他踏出金銮殿高高的门槛,呼吸到外面带着一丝凉意的空气时,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他抬头,看向京城那一片湛蓝中略带灰蒙的天空,眼神中闪过一丝对那位父皇的复杂情感。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侧的廊柱阴影里,正是陆柄。
他的存在没有带来一丝风声,仿佛他本就是这宫殿阴影的一部分。
“殿下。”
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股子刚从杀戮场上带回来的血腥气和寒意。
朱平安刚刚因为阳光而微微放松的肩膀,重新绷紧。他没有回头,只是嗯了一声,目光依旧看着远处宫墙上空飞过的鸟雀。
陆柄的语速平稳而清晰,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只是在陈述一个刚刚发生的事实。
“户部右侍郎周霆珏,一刻钟前,在回府的路上,被灭口了。”
朱平安眼中的光,也跟着一同熄灭了。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半张脸都藏在阴影里的陆柄。那张刚刚在金銮殿上还带着几分少年意气和悲愤的脸,此刻平静得有些可怕。之前因为叩首而泛红的额头,此刻在阳光下,反而像是一点冷硬的朱砂。
他问的第一个问题,不是谁干的,也不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