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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作者:石门之客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雪崩?”


    萧珣起身,在殿中踱步,“淮阳国地处中原,山应当不高,伤亡几何?”


    “禀陛下,这次雪崩的,是淮阳城郊的翠微山,山下有两个乡,屋室几乎皆埋在了雪中,合计受灾之人有三千余。”


    快马加鞭而来的信使,呈上了淮阳国国相崔衡的文书。


    “朕记得,翠微山上有郡国学舍。”萧珣扫了一眼文书,问,“学舍里有多少人?”


    “回陛下,如今大雪封山,奏报传来之际,尚不知学舍中是否有伤亡。不过,好在将近年节,学舍里并无学生,只有几个夫子,与学舍之中日常洒扫、庖厨之人还住在山上,如今虽然没有明数,但应当不足十人。”


    苏丞相已经到了殿外。


    信使退下之后,萧珣给苏澹看了急报:“灾情虽不算严重,以屋室损毁居多,被雪压死者寥寥,但正值元日将至,若是不好好安置,只怕民心极易生乱。”


    不仅是年关将至。


    萧珣没有说出口的是,朝中瞿氏势力刚倒,上至三辅,下至郡县,官僚任免,都受了震荡。


    瞿阳下狱之后,不时有人递上奏疏,为其陈冤。足见,他的根系不知还有多深。


    若是有人借着天灾之事大做文章,以天降警示,来讼其忠直,瞿阳的罪行,恐怕就要变成一笔糊涂账了。


    瞿阳若不诛,对于一个刚收回权柄的年轻君主而言,不是一件好事。


    他恨极了他。


    宽仁的声名又怎么样?


    十四年,他在瞿阳的阴影底下活了整整十四年啊。


    十四年的红轮朝升暮落,可是他看见的天空永远是灰黑色的,像天狩三年年末,昏昏欲雪的天。


    苏澹颔首:“陛下所虑甚是。淮阳国乃淮阳王的封地,淮阳王却久不理政,沉迷声色,其所任免的官员亦是同流合污之辈,如今出了雪灾,只怕国中已经是一片混乱。如此,崔国相才急着上书朝廷。”


    “故而,由淮阳国自行筹措,赈灾,卿也觉得不妥?”


    苏澹称是,“臣以为,朝中当派光禄大夫、博士执节前往,主持赈济,开仓放粮,安置灾民。”


    他犹豫了片刻,又道:“除此之外,臣亦有隐忧,淮阳国地处中原,水土丰饶,物阜民丰,有九县,人口上百万,每年仅山海池泽之税就超过万万,五之有一为朝廷献费,但是剩余的,大多都化作了淮阳王与其子骄奢淫逸之用。”


    萧珣明白苏澹的意思,轻哂:“丞相言下之意,淮阳当,去国治郡?”


    苏澹肃立,行长揖:“陛下明鉴。”


    本朝开国之初,太祖杀白马立誓,翦除异姓王,只分封同姓子侄。诸侯王叛乱却仍屡见不鲜。


    到了先帝,推恩诸侯,萧氏王侯除了嫡长子袭国外,其余子孙均能裂土为侯。


    诸侯国越来越小,实力大减,不少因无后而去国。


    比如,广陵王的儿子在其父死之年的年末,得了瘟疫,不治而亡,广陵国除。


    如今的诸侯国中,较有实力的,一是燕国,燕王萧钺六岁袭了燕国,如今不过二十。


    二是豫章国,豫章王是先帝的一母同胞的弟弟,已经年过七旬,子孙无数。


    此外,便是淮阳国,淮阳王年富力强,膝下唯有独子,萧锦。


    萧珣与二兄淮阳王交往不多,与萧锦玩得挺多,但印象实在不怎么好。


    尤其是此前他们的玩伴里,有一个样样都优秀的萧钰。


    萧锦不好经史,在承明殿读书的时候,就一直不为苏澹所喜。


    然而他又与瞿清川不同。


    瞿阳对瞿清川颇为严厉,尽管动辄打骂的严厉,最后达到的是适得其反的效果,但这是后话。


    淮阳王对这个儿子却是极尽溺爱之能事,他的王妃不遑多让。


    萧锦,实在像极了淮阳王——至少像极了萧珣知事后,所认识的那个淮阳王。


    在先太子谋逆案后,淮阳王以其年资,本被许多人看好,会继承大统,他却日日酩酊,夜夜笙歌,放出醉话,只愿做一个胭脂堆里的“皇帝”。


    后来更是力排众议,冒天下之大不韪,将一个收在后院的歌姬立为了正妻。


    萧锦不爱读书,却擅音律,不精于骑射,却擅投壶博戏。


    他虽没有娶妻,却在京中的淮阳王府与乐署的歌女舞女中长大,早早得了“好女色”的声名。


    当瞿清川在承明殿中,偷偷摸摸拿出那本避火图的时候,他只是一瞥复一哂,觉得小人打架,不过儿戏。


    在瞿阳的要求下,萧锦十五岁,作为世子,前往淮阳就国的时候,萧珣心中还松了一口气。


    不然,他在承明殿中,一会儿拉一拉苏婵的堕马髻,一会儿在藏在书卷底下的绢布上,画出一个苏婵的肖像,虽然看起来像一只炸了毛的雉鸡,被苏婵追着打。


    苏婵从书案上跳起来,碰着了砚台上搁着的笔。


    墨汁溅到了萧珣案几铺开的书卷上,也飞到了他头顶的碧玉冠上。


    苏婵看着点点墨痕,一片狼藉的白缣,吐了吐舌,说:“阿珣,你下回作一幅图,给你的好侄儿瞧瞧,什么才叫做真正的画儿!”


    随着萧珣慢慢知人事,见萧锦对苏婵嬉皮笑脸的样子,心里是相当不舒服的。


    连萧锦叫苏婵的那一声“表姑母”,在萧珣听来,也觉得格外的腻。


    不过,这对父子放浪形骸,声色犬马,除此之外,倒也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淮阳国得天独厚,少有天灾。


    上一次得到淮阳的急报,还是景和元年,山匪猖獗。


    淮阳王对这件事倒是格外上心,大约是想要投朝廷,或投瞿阳所好。


    因为山匪所到处,正是瞿阳极力推行的郡国学舍。


    急报一至,瞿阳立刻点了头,淮阳国便开武库,起戎事,不久便剿灭了山匪。


    是,淮阳王虽不成器,处处游离于朝堂之外,立场却十分微妙。


    萧珣十五岁那年,苏澹联合萧氏本家王侯,一道上书,想要逼迫瞿阳交出辅政大权,促使萧珣加冠亲政。


    那份请愿书中,他记得清清楚楚,并没有淮阳王萧珵,与世子萧锦的名字。


    而两个多月前,瞿清川在上郡打着“平反废太子冤案,拥立太子遗孤”的旗号,谋逆造反之际,四方皆有谣言,大司马大将军瞿阳被其独子逼反了。


    朝廷军令皆出自大司马,派往上郡的大军,实则是逆贼的援军。


    而天子早被软禁,朝中不日将迎立新君。


    谣言如斯,愈演愈烈,淮阳王不可能听不到音讯,可他仍如天狩三年案发一样,岿然不动。


    不知是置身事外,明哲保身,还是,乐见所谓的“太子遗孤”被拥立为新君。


    萧珣走到了宣室殿一侧高悬着的疆域图跟前。


    “淮阳国。”


    他抽出了一柄长剑,寒光瞬间遍布了淮阳大地,剑锋直指翠微山。


    余光掠过了豫州土地,他被紧邻的地名吸引了。


    正是颍川。


    阳翟县。


    *


    林榆的白马极有灵性,停下了脚步。


    贺季也惶惶然勒了马。


    翠微山忽然雪崩,好在他们不曾走到山腰,所以没有受伤。


    贺季耷拉了唇角:“这雪崩了,封了下山的路,元日也得窝在山上了。”


    “山下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形。不过,平日里也没见你这么想要下山啊。”林榆嗤笑,“李媪让你下去采买一趟,你回来还嫌腿酸。”


    李媪就是昨日阿瑶口中在学舍里做饭的“老妪”。


    贺季悻悻然:“这不是阿鸢好容易来一趟淮阳么?还没见过淮阳城里的热闹。”


    林鸢听见热闹,眼睛一亮,体贴地说:“没事,我要在这儿待好些时日呢。等过了这阵子,雪化了,就好了。”


    贺季唇角转了向,笑得欢喜:“雪化了,我带你去乐署听曲,等十五望夜,再带你去看灯和百戏。淮阳国中的乐署,那可是淮阳王和王妃亲自督建起来的,里面的舞乐都是一等一。”


    林榆横了他一眼,脱口对林鸢道:“你要在这儿待好些时日,跟我商量过吗?”


    林鸢眸光一转:“是不是我在这儿待的时日一长,那些姊姊啊,妹妹啊,就没法来照顾林夫子了?”


    贺季闻言,没心没肺地爆笑了起来。


    林榆睨他:“行了行了,别把这雪震得又崩一回。”


    这两日中,他没有问过林鸢如何出了宫。


    至于为何离开了长安的父母,林鸢吐了一口浊气,说:“我才刚回去,阿母就要为我张罗着相看人家。阿兄,我若跑得不快些,只怕现在就走到了‘纳采’这一步了。”


    但他在找阿母做的芝麻饼时,看过林鸢的包裹,不见有任何身籍。


    又因他之前找淮阳王世子,打听过椒房殿宫人在瞿皇后被废之后的境遇,大多数是同废后一道贬至了上林别苑的偏僻之地,于是有了猜想:


    林鸢大抵是从上林苑逃出来的。


    她能逃出来,林榆心里松了一口气。


    最初,他与阿父阿母都不愿林鸢进宫。


    可是,前来采选良家子的吏卒包围了他们的家。


    当他们叫嚣着,要查看他们全家的身籍,以历年的田租口赋相威胁时,本来左手铁锹,右手铁耜,气势汹汹,充当门神的阿父,忽然哑了声。


    在吏卒震天响的敲门声里,阿父最终交出了阿鸢的身籍贴,还有阿鸢。


    阿父后来同流泪不止的阿母说:“这些吏卒同狗皮膏药一样,躲过了今日,明日又来了。”


    他解释得前言不搭后语:“称病也不行的啊,病一好,还是得进宫去的,早晚的事。”


    他思索了一番,又添补道:“隔壁的阿银的确是称病躲了过去,可是,阿银那鼻子、那眼,一阵风吹过,都能抹得平了,谁会挂在心上?阿金的脸,比马还长,宫里头御马无数,还差这一匹吗?”


    “咱们阿鸢模样太好,哪怕皇帝见过都忘不了吧,别提那些吏卒了!”


    他最后宽慰:“宫里,宫里又不是什么虎穴狼窝,吃不了人的!到了年岁,二十五岁,就能出宫。出宫了就好了!”


    这是林榆第二次见到阿父这般仓皇的模样。


    第一次是八岁那年。


    阿父带着他来到了一个草庐。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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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榆那时候看不到草棚子的破烂。


    因为,他原先住的家,那个占满了长安城南郊的家,早已变作废墟了。


    他的阿母,长裙曳地,总是温温柔柔的太子妃,穿起了甲胄,让太子府的府兵与家丁都拿起了长枪与长剑。


    她脸上沾着未干的血,提着剑,转过身来,对他说的唯一一句话是:“活下去啊,阿钰。”


    他哭着喊着,被一个侍卫捂上了嘴,拉了出去:“殿下,快,快跟我走。”


    这个侍卫高大威猛,满身是血,一脸脏污,萧钰不认得他。


    快满九岁的萧钰,终日挽弓射箭,已经有了不小的力气。


    他不断地挣扎,头上的冠跌了下来,衣裳扯成了破烂。


    那侍卫最后把他扛在了肩上。


    他就在高处,看着他的家变成了血海,变成了火海。


    侍卫带他跑了很久,最后把他托付给了一个铁匠。


    萧钰不知道,为什么是这个铁匠。


    但他知道,他太沉了,侍卫扛着他快走不动了。


    而身后又有无数羽林军,长水宣曲胡兵,往思齐苑,朝他们的方向而来。


    他背着他,跑了一路,血也流了一路。


    萧钰抬头见到的是红色的天,低头见到的是红色的地。


    侍卫说,铁匠为太子做过戈矛,也是参与了谋反,朝廷的追兵正朝这里而来。铁匠的妻子是思齐苑里的帮厨。而朝廷的命令是,思齐苑里的人,格杀勿论,一个不留。


    在铁匠吓得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的时候,侍卫又说,他能够替铁匠赴死,也能遮掩他的妻女逃跑,扮做流民,逃出长安,太子以前在城外建过流民暂居之所。但条件是,铁匠要抚养太子的遗孤。


    “你要对他,视如己出。”


    “让太子仅剩的血脉,活下去。”


    他们说话的时候,萧钰就在门外,看着漫天的火光。


    他听见了磕头声,恳请声。


    哭泣声,暴怒声。


    跺地声,捶墙声。


    最终,铁匠红着眼出来了。


    他舌头打结,笨拙地对萧钰说:“你,你喜欢,妹妹吗?”


    大火从思齐苑烧到了这个小小的铁匠铺子的时候,萧钰的名字也埋在了废墟里。


    同他的阿母,两个姊姊,还有思齐苑与北宫上上下下几千个人一起。


    活下来的,是林榆。


    为什么叫林榆呢?


    铁匠的眼里映着一闪一闪的火光,说:“以前啊,吃不饱饭,就吃榆树上的榆钱串,啃榆树的树皮。榆树好啊,榆树坚韧,能活,能让人活下去。”


    他跟着铁匠东躲西藏了两个多月。


    直到先帝山陵崩。


    九岁,他有了新的阿父,新的阿母,一个妹妹。


    他们说,这是他的家。


    阿鸢来淮阳受了风寒,躺在榻上昏昏沉沉,几乎不知人事的时候,他看着她。


    她同十五岁进宫的模样变了不少。


    不可否认的是,他的阿鸢像花苞一样,长开了,绽放了,更美了。


    可是,他的阿鸢,永远都带着明媚的笑啊。


    七岁,她送给林榆的一捧野花,没有被林榆接到手上,而是零落了一地。


    下一刻,就被往来行人踩成了泥淖。


    她吐了吐舌,说:“兄长,没关系的,我听人说,花瓣变成了泥,明年,这个地方长出来的花,会更好看的。”


    林榆不会挑水,从沣水河里取了水,走一步,水桶里就晃出来一半,溅在她的脸上。


    他有些抱歉,但不想开口说话。


    林鸢眨巴着眼,睫羽在阳光下亮亮的,手心里也是亮亮的,掬起一捧水往林榆的脸上泼了过来。


    从潮湿的眼眸中看去,她的笑亮得晃眼,声音更是:“阿兄是不是喜欢玩水?我们泼水玩吧!”


    哪怕是要进宫去了,阿母垂泪了整宿,阿父郁郁得吃不下饭食。


    林鸢用一方丝帕,拭去了阿母的泪:“哟,谁欺负阿母了呀?等阿鸢入了宫,再有人欺负阿母,阿母就跟人家说,咱在宫里头有人!”


    她掰下一块胡饼,塞到阿父的嘴里:“阿父没吃饱饭,叹气的气力都小了八成!”


    她翻着林榆的太史公书,对林榆顽笑:“兄长,我入了宫,说不定,以后太史公书上,还会再多写一个东平乡永和里的林氏呢!”


    林榆记得,她的眼中跳动着隅中的阳光,亮晶晶的,一闪一闪。


    仿佛就是昨宵。


    昏睡中的她,眼角也亮晶晶的,带着泪。


    一晃经年,她没有穿丝绸做的衣裳,没有吃上饴糖,却瘦了许多。


    而他现在环着林鸢,林鸢的胳膊肘不时碰着他,也是尖尖的。


    她在宫里受了多少苦啊。


    半山腰又传来了“轰隆隆,轰隆隆”的声音。


    间杂着“得得得”的马蹄与杂乱的人声。


    “雪崩了,还有人上山来啊,不要命了吧?”贺季目瞪口呆,林鸢也闻声愕然。


    他们看着那些马上的人艰难地近了,近了。


    抖落下一身霜雪,抖出了淮阳王府的府兵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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