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魔鬼的祭品31
看到聂鸿深这样子,郁姣莫名有种被利用的感觉,当即脸一黑,手上一用力就下了死手。
只见纤细的指尖深深陷入毫无保留袒露的柔软的“菌丝”之间,轻易就撕裂出一道不浅的口子,荧绿的汁液粘稠,似血液一般地涌出。
聂鸿深那原本像是被酒精醺得微红的脸蛋登时煞白,生理的反应令他立刻蹙眉,可眼睛里仍残留着享受的光泽。
他克制着剧痛,不躲不闪,反而抬起颤颤的眼睫,嗓音也是轻颤。
“嫂嫂疼……我……”
说一个字喘一口气,真不知道是撒娇还是邀约。
凌乱的发丝间,淡色的眉拧起。
危及生命的剧痛自腹部的开口处传递给身体的每一个神经末梢,冷汗划落,那副神情简直称得上是痛楚的愉悦,好似渺小的凡人甘愿承受毁灭的神恩。
郁姣心知这因为是在幻梦中,只要不是真的脑死亡,就不会危及现实中的身体,况且郁姣跟这人还有私仇,此时不报何时报。
也是有心试探聂鸿深的底线。
毕竟她没没想到只是随口的试探,并没有期望聂鸿深这个老狐狸会老实交代,怎么乐颠颠地就将她想要的奉上了。
太奇怪了。
这不像那个高高在上、多疑敏锐的、好似把所有人都看做蝼蚁的聂鸿深——他怎么可能将生死权交付给一个蝼蚁呢?
情报得来太轻易,郁姣半信半疑,打算出去后找个靠谱的人验证一下他这要害是否属实。
脑中划过太多思绪,手上的动作便顿了顿。敏感如聂鸿深当即察觉,不满她的走神。
“嫂嫂,在想谁?”
腹部的“菌丝”收紧,倒有点反客为主的意思,要将她的手指吞噬进体内一般,像个顽劣地扯着大人手指想要吸引注意力的孩子。
明明是最为柔软的要害,深入地容纳手指的异物感,致命的、深入骨髓的剧痛,令他的额角流下冷汗,唇角的笑意绷得有些紧,冰冷的眼珠却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郁姣。
这种猎食者一般的眼神,配合指节被它腹腔柔韧的内部结构挤压的古怪触感,让她有种被蛛网缠了满身、动弹不得地看蜘蛛开合着口器朝她而来的战栗感。
——明明此刻她才是掌握着生杀大权的那个人。
郁姣眯眼,昏暗的灯光下,她那双盈冷的眼眸显得格外冷冽。
“在想你啊。”
她漫不经心地回道。
全然没有抗拒他腹部的身体组织对她手指的吞噬,甚至反客为主,曲起指节,在那柔韧的神经组织中横冲直撞地摸索。
此刻,郁姣才直观感受到他的非人感。敞开的胸甲下没有属于人类的内脏结构,这巨型昆虫体内的神经错综复杂,构成一个个神经节,摸起来的触感像湿滑的菌类,层层叠叠如花瓣。
不知何时,郁姣已然拨开重叠的肌肉组织的迷雾,深入到了神经节深层,探秘至无人踏足过的虫类要害。
不同于神经丝和神经节的湿凉柔韧,这块组织温热绵软,仿佛心脏一般有节奏地在郁姣的掌心鼓动着。
自郁姣的指尖触碰到这块“心脏”的第一瞬,原本故作病弱伏在床上的聂鸿深猛地一僵,腰腹弓起,像条沙滩上任人宰割的鱼,无力地弹跳。
苍白的脖颈暴露在空气中瑟瑟发抖,手背上青筋暴起,将床单抓出失措的褶皱。
这里是它的血管泵。
连接神经,为战斗、进食和各项器官运作提供能源的重要核心。
见状,她笑得眼尾挑起,面纱下的红唇像一柄艳红的弯刀。
一边漫不经意地用手指把玩那不过掌心大的肉做的泵,一边幽幽开口:
“在想,怎么让你——死。”
“……”
像是揉捏一块橡胶玩具。自血管泵输送给全身的能量一会暴烈地冲击,一会又干涸地截断。宛若坐上云霄飞车般,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最为致命的要害被如此摧残,青年浑身紧绷,却又有种奇异的、濒死的放松,微张的唇气若游丝地喘。
直到她冷然抽手,将手上粘稠的绿色的“血液”在他衣衫上擦拭半干,又头也不回地关门离去,他半晌都没回得了神。
……
经此一役,聂鸿深本就病弱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
之前可能是装病,这下是真的病了。哪怕是在虚拟世界,也没法在这一会儿的时间就调整好身体的状态,这种重伤,怕是要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才能缓好。
在这幻梦里呆了短短一会儿,郁姣就已经深刻感受到了喻水,也就是聂鸿深的地位有多么低贱了。
她带着显然的“作案”痕迹离开病号的房间,都没有人觉察到不对劲,没有人想要去关心这位小少爷的安危。
——难怪会养成后来那般睚眦必报、目中无人的态度。
郁姣冷哼一声,垂着眼睛将手洗得干干净净。
聂鸿深的坦白属于意外之喜,但她此行还有其他目的。
在现实中,天启教团的秘辛不是郁姣能接触的,甚至eleven都无法为她打开权限,所以,郁姣打算在幻梦中过去的喻家寻找突破口。
穿过忽明忽暗的长廊,她径直来到书房,还未拿出钥匙,紧闭的门便自然而然地朝她打开——就像甘愿向她敞开要害的聂鸿深。
郁姣不合时宜地想到。
喻家的书房宛若迷宫一般。与其说是书房,不如说是档案室,高高的透明书柜上整整齐齐地罗列着黑色档案。
所以郁姣更奇怪了,竟然没有佣人拦着她不让她进来。不仅如此,在郁姣进入书房后,随着她的深入,地灯一盏盏地亮起,高耸的书架竟然也移动起来、宛若变幻的迷宫,引导着她朝深处而去。
眼前豁然一亮,没有了层叠遮掩的书架,空旷的书房中央只放着一台透明的长桌,雪白的长卷垂落到地上。
一身黑衣的喻风和正伏案在长卷上写什么东西。
郁姣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看到他高挺的鼻梁下微抿的暗色的唇。耳侧细细的两条辫子滑落差点跌进桌上的墨盒时,桌侧忽而探出一条机械手臂,适时阻拦了发丝的坠落。
喻风和收笔。
直起身子,朝郁姣望来。
“你来了。”
听到这话时,郁姣不知是不是因为晃神,竟然觉得喻风和没有张嘴便发出了声音。
这一刻,他的本就苍白的面容被冷色的地灯映照得透出一种冰冷的机械质感,两颗黑洞洞的眼珠像被遗忘世纪之久的生涩的黑螺丝。
他忽而一笑。
空洞的螺丝被机油润色,眼瞳焕发出光彩。
“红月。”
他笑着,招招手道。
“你不是一直想让我教你丹青么,难得忙里偷闲,来。”
郁姣依言走了过去,喻风和自然而然地把她牵至案边,将毛笔塞进她手中,温和地握着她的手,引导她的手悬停在画卷上方。
此刻郁姣才看清他此前描绘的图案——是一个很像传统太极图的抽象符号。
喻风和将她半圈在怀中,冷凉的呼吸幽幽地拂过她的耳畔,让郁姣莫名有种被一具骷髅抱在怀中的感觉。
“世界是一只巨大的虫子。”
喻风和的嗓音有些嘶哑,仿佛带着些细微跳跃的电流音,等到郁姣侧耳去捕捉时,却又什么都不剩了。
只余平平的人声。
“传说,创世神有两位。”
他一边娓娓道来,一边握着郁姣微顿的手落笔。
“一位掌管沙域,一位是掌管水域。两位神明争执不休,却也相互制衡。”
墨渍晕染开来,描绘出两个似虫似鱼的形象。
“然而,因为某些不为人知的内情,掌管水域的神明陷入了沉眠,如今世界的舵落入了掌管沙域的神明手中,水域变成了死海。”
“渺小的人类只能在危险的沙域中夹缝求生。”
“阴阳失和。”
他倾身而来,附耳低声道:
“所以,天启教团的人体实验都是在尝试将两种力量融合。”
讲话间呼出的凉气轻抚过郁姣的颈侧,宛如一把冰冷的手术刀,激起生理性的战栗。
“别怕。”
喻风和摁住郁姣欲要撤离的手。
“说到底,这些实验体也不过是一段人形的程序——和eleven没什么差别。”
说着,他牵引着郁姣的手,挪向书桌旁的电子程序,滴落的墨水唤醒屏幕。
“他们是危险的生物武器。为了防止这把锋利的刀指向自己,天启计划其实暗中设置了‘刀鞘’——那就是他们的底层代码。”
滴落在电子屏幕上的墨水受重力、呼吸、震颤的影响,不可控地滚动,屏幕一阵闪动。无自主意识的水滴不断地选中未知的选项。
郁姣眼睁睁地看着跃动的字符依次显示[人工智能]-[设置]-[安全],最后停在了[启动自毁程序]这个选项上。
不详的红色字符。
——eleven的自毁程序?
哪怕郁姣知道这是虚假的、历史上发生过的幻梦剧情,也不免提起一口气。
[自毁程序启动]
在此刻,喻风和低沉的嗓音显得格外森冷。
“只要击毁他们的底层代码,你就能摧毁他们初始设定便不健全的人格。”
[3]
他轻轻一笑。
“把他们变成你脚下的一条只会摇尾乞怜的、缝合了怪物躯体的,疯狗。”
[2]
“…………”
“……”
[1]
终于,颤动的水珠在最后一刻滚向[停止程序]的选项。
“……”
郁姣这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屏住了呼吸。
——太奇怪了。
她偏头去看他,只能看到他低垂的眼睛和怡然自得勾起的唇角,毫无破绽。
“不过,”
喻风和包裹她手的掌心似安抚般地紧了紧,“天启做了那么多人体实验都不过是无用功罢了。”
“……”
“这个世界内部已经失衡,内部做再多改变也是无力,所以需要借由外部的力量——”
话音落下,他忽而偏头望来,那双墨黑的眼眸微微弯起,好似一潭深不见底的浊湖。
“传说,大水淹没世界的那一天,飞鸟将从创世的羊水中破土而出,冲破幻觉的樊笼,回到天空。”
啪嗒一声。
他松开了她的手,失去控制的毛笔摔在了桌面上,四溅的墨水弄脏了绘制着虫和鱼的画卷。
“在此之前……一只飞鸟并不比一块石头自由。”
“…………”
可郁姣分明记得,在天启教团的礼赞、祷告词以及各项文献里,创世神只有一位。
“……”
郁姣并不觉得身为天启主教的喻风和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此刻两人距离极近。太近了……面对这张微笑的面孔,郁姣感到一种茫然的陌生感。
他弯起眼睛,轻快地问道:
“红月,要成为飞鸟吗?”
那话音空灵,像是混沌午睡中被人温柔地喊醒,遥远的真实-
郁姣猛然睁眼。
像溺水的人挣脱出水的桎梏、劫后余生般大口地呼吸。
——她从未像此刻这般,感到如此的冷。
裸露在空气中的肌肤上的每个毛孔都好似在扭曲的冷空气中惊声尖叫,水珠划过脊背的一线战栗。
郁姣打了个寒颤,恍然想起,在进入这段幻梦之前,她刚洗完澡。
此刻发丝还是湿润——梦中度过了数个曜时,现实却不过弹指一瞬。
“……”
房间暗得像母亲的子宫。
郁姣坐起身来,不知是冷汗、还是沐浴后未擦干的发丝黏在她腻白的脸颊和脖颈,眼中是惊魂未定,令她竟像一个携羊水出生的婴孩。
[传说……大水淹没世界的那一天,飞鸟…将从创世的羊水中……破土而出,冲破…幻觉的樊笼……回到天空。]
喻风和的话音如教堂的颂歌,在耳边萦绕不散。
恰逢此时,象征eleven的蓝光亮起,它体贴地调高了房间的温度,并递来一杯温水。
郁姣接过水杯,嗓音干涩,轻声唤道:“eleven。”
“夫人,我在。”
人工智能的嗓音平稳,似乎有抚平人心的魔力。
郁姣咽下一口温水,感受和缓的水流顺着喉管而下。
“人……”
被温水润过的嗓音好似湿漉漉的河道,尾音则轻颤得像一缕易散的晨雾。
“……能以数据的形式活着吗?”
说完,郁姣自己先笑了。
电子幽灵么?她摁了摁胀痛的额角,将头上的幻梦仪扯掉,心说自己真是魔怔了。
却未曾想到,空旷的房间忽而响起eleven空灵的电子音,若空谷回音,飘渺得像世外仙人降下的预言:
“世界未尝不是一段数据呢?”
温和的电子音落下的一瞬间,另一个森寒的电子音响起。
【主线任务:探明教团掩藏的秘密,并存活下来(进度:67%)】
郁姣呼吸一顿,感到刚才喝下去的温水好似瞬间结冰,一股自胃部升起的、凝重的寒意。
……竟然是久违的系统。
自木曜日被松狮掳走后,在一些愈发了解这个世界规则的节点,郁姣也陆陆续续听到过几次系统播报进度的提示音,但似乎自从上一次金曜日的祭礼之后,任务进度条就再也没有增长了。
此时此刻,刚从幻梦中出来的郁姣冷不丁听到这久违的提示音,好似困囿于梵钟之内的蚍蜉小虫,在钟内一圈一圈地游转。
迷失方向之时,梵钟忽而被外力撞响了。
这震颤的真实令郁姣猛然意识到:不过是从一个幻梦到另一个幻梦。
令她感到真实的世界也不过是游戏。
可这和天启教团掩藏的秘密又有何关系呢……
来不急思索这如常的系统提示音背后令人毛骨悚然的深意,房门上的□□亮起——早前被支走的浮生回来了。
郁姣面色沉沉地摁了摁眉心。被她藏在身后的幻梦仪如一根冰冷的蛇,藏着某种毁灭性的毒液,而无声无息伸出的机械臂,则像是一位扼住毒蛇七寸的骁勇武士。
——在浮生视线的死角,eleven悄无声息地罪证毁灭。
见状,不知想到了什么,郁姣眸光微动。
“……”
对这暗中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的浮生轻呼一口气,带来了一个难说是好还是坏的消息:
“夫人,金暗夜要结束了,土曜日即将来临。”
……
郁姣并不知道聂鸿深和贺兰铎私下的交易。
她不知道自己是作为交易的对象,成为了聂鸿深恶趣味的玩物、贺兰铎挣扎心理的弃物,以及暗中估量的砝码和试验品——
在天启教团上上下下准备去神月蛾举办土曜日祭礼的物品时,郁姣成为了唯一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人。
而被下达了‘隐瞒教主夫人’指令的eleven,也只能旁敲侧击。
可惜郁姣心思都在别的地方,例如报复聂鸿深、例如和贺兰铎“捉迷藏”、例如对原苍不假辞色、例如和喻风和斗智斗勇、例如思索教团的秘密……全然没有察觉它的暗示。
尽了人事的人工智能只得默默反思和学习人类复杂的语言系统,默默更新自己的代码。
郁姣也并非迟钝到家的人。
她觉察到了教团上下紧锣密鼓的气氛、以及教众对她偶尔古怪的侧目。像是一锅逐渐攀至沸腾的水,而她则是砧板上重要的食材,就在汤底沸腾之时,一只手拿起了她——
“郁姣。”
这道沙哑的嗓音劈下的同时,那双炙热的手掌扣住了她的肩。
“……”
自从郁姣回到天启之后,始终无法和她单独相处的原苍此刻终于找到机会。在eleven不为人知的协助下,他用了点小手段,调开了郁姣身边的侍女和巡逻的教众,在她例行祷告的路上等候已久。
此刻,他的气息强势却又卑微。即使是以一种桎梏的方式拦截郁姣,弓起的背、低垂的眼,都彰显出一种近似哀求的浓烈情感。
原苍这些时日不知经历了怎样的心理折磨,此刻的他压抑着疯狂的面容,再不复以往的骄傲散漫和玩世不恭。
一头张扬的红发如烈火,脸却苍白如寒冰,那双黑白颠倒的眼瞳则是两颗被火烤得炙热的、足矣洞穿冰块的铁球,沉甸甸的压在眼前人的身上。
“郁姣,我错了。”
他低声下气、一字一句道,“我真的知道错了……”
像是害怕郁姣那张堪称锋利的嘴再次吐露伤人的话语似的,他丝毫不给她张口的机会,将打了许久腹稿的告发、示好以及哀求一股脑地倒给郁姣。
“贺兰铎利用了你!”
嗓音干涩而愤慨,却又暗藏某种窃喜——得知竞争对手因失误而送来翻盘机会的窃喜。
“我不知道他和聂鸿深具体的交易内容,但他要将你送去神月蛾,完成土曜日的祭礼。聂鸿深手里掌握着某种新技术,所以这一次的祭礼很未知,我不想你陷入危险。”
这大约是带惯了面具的原苍,最情真意切的时刻。
他以一副被背德情事逼上绝路的小三姿态,向郁姣发出私奔的邀约:
“跟我走吧,郁姣。”
“……”
“我放弃天启圣子的身份,以松狮的身份带你走——好不好?”
第82章 魔鬼的祭品32
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郁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笑声凉薄至极。
早已被折磨的情感逼疯的原苍,丝毫没有意识到她的讥讽、或者说他丝毫没有意识到他的自欺欺人。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郁姣低头的笑颜,半点看不到那双冷然的灰眸。
她笑得微耸肩膀,愉悦的笑声像一串叮咚落地的珍珠,他的心脏则是沉朽的古琴,被轻盈的珍珠砸得嗡鸣。
一首自我陶醉的烂曲——他心中升起一点喜悦的期盼,竟然自作多情地以为是这个私奔的邀约取悦了她。
立刻乘胜追击地表忠心:“郁姣,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带你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以后绝不会再让你陷入危险的境地……”
不等他继续描绘带郁姣回聚集地、给她最好的生活的大饼,她倏忽抬起头,似笑非笑地望来,冷凉的眼眸中一丝笑意也无,高挑的眉毛更是加剧了那残忍的戏谑感。
“我什么时候说要跟你走了?”
“……”
原苍一愣。
这种绝望不亚于从天堂到地狱的坠落。前一刻已然沉溺在失而复得、得以与她共度余生的庆幸和狂喜,下一刻就被彻底碾碎无望的期待。
在她幽寒的眸光中,他好似跌入滚烫的地狱岩浆。
下意识的恐慌,令他热度攀升的灼热手掌不受控地紧扣她单薄的肩膀,像是要抓住什么救命稻草、即将流逝的雾气,悲哀的徒劳。
眼眸亦是被炙烤得,红得像烂熟的番茄——被她漠然得碾得稀碎。
她仅用两根细长的手指和一句话,就轻飘飘地将他青筋暴起的手掌拨开,令那双曾经将她温情拥在怀中的手臂无力地垂下。
“不就是你亲手让我陷入这种危险境地的么?”
她轻笑一声,幽幽道:“你现在这样,倒让我怀疑是不是在演戏,谋划要将我推入另一个火坑。”
语调无所谓般,开了个残酷无情的玩笑。
“……”
……是了。
他明明、明明可以保护她的。
——被翻旧账和质疑真心的原苍丝毫没有恼火,他已然陷入自责的深渊,和自证的陷阱。
“不是的、郁姣……”
原苍满脑子都是不久之前、她信赖的倚靠,完全无法接受此刻她狐疑的疏离,“我不是想那样的……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让我证明…………况且、况且从前…我们不是很好吗?”
慌乱至极之时,讲话也是毫无逻辑颠三倒四的。急促的示好和祈求之后,是无法接受现实的茫然:
“我们……”
他懊丧地弓着背,视线与郁姣齐平,眉眼颓萎惶惑,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喉结滚动着倾吐最后的乞哀告怜,满含没有眼泪的低泣:
“真的不能回到从前了吗?”
可惜,即使他穷尽辞藻、哪怕将心脏掏出来奉上,她都不会投来微末的一瞥。
此刻更是厌烦地打断:
“够了。”
郁姣拢了拢柔软的披肩,显露的气派却锋利:
“从前?我们哪有什么从前?”
昏暗的角落里,她环着手臂,冷白的面容泛着柔光,高贵得像纤尘不染的明月,漠然地在看一条即将冻死肮脏街头在狗。
冷冷勾起艳红的唇,用语言残忍地剖开他卑微奉上的心脏。
“从前你将我当做皎红月的替身,而我——也不过是将你当做另一个人的影子罢了。”
“…………”
良久、良久。
原苍僵硬的手指抽搐地颤了两下。是脆弱□□无法承受的精神打击,是脑神经为了确认宿主没有死亡的下意识抽动。
郁姣欣赏了一会他的反应。
那是从无法理解简单句子背后深意的茫然无知,到艰难理解后的不可置信,再到妄图揪出她神情和语言中漏洞的执拗、回忆过往种种寻找证据的犹疑,直到最后哀莫大于心死。
欣赏够了这番精彩细腻的变化,她在面前这座低垂着头宛若墓碑的、丧失生存机能的肉.体上插下最后一刀:
“相信你我都深有体会吧——"
她微笑着、一字一句道:
“赝品,果然是赝品呢。”
“……”
可以说是对原苍致命的双重打击。
他好不容易战胜天启设定好的“底层逻辑”的感情,被她不屑一顾地彻底否定;曾经他以为的两情相悦的时刻、那令他重建心理废墟的情愫支柱,也被她本人轻易地全盘推翻。
……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段错位的感情,是注定滑坡向悬崖的落石。
咚。
急促跳动的心脏凝滞,那颗落石湮灭在坠落中,惊醒了深渊之下的怪物。
“……”
她丝毫没有留恋地抽身离去,全然没有察觉身后危险的气息骤然翻涌:
僵立在原地的男人,身体开始不受控地颤抖,好似那张秀丽的表皮之下掩藏着无数只丑陋的虫子,叫嚣着要冲破人形的皮囊,带着毁灭性的欲.望诞生,这新生怪物呱呱落地的哭声是一串神经质地低语:
“到底喜欢谁……喜欢哪里……喜欢的是这里吗……?”
凌乱的橘红发丝之间是一双无神的眼瞳,密密麻麻的细小复眼反射无机质的光,随着神经质的言语,那些细小的眼珠审视地扫过全身上下。同时,长着尖锐的利爪的手指压抑着狂躁,摸索地将身体划出一道道血痕。
“是这里不够像么?”
某种可能性的发散令他愈发陷入癫狂,焦躁地将自己抠挖得伤痕累累,甚至扯下了大块的肉。
“……她不喜欢我的手、我的手。”
血液滴答滴答地淌成一条红色的河。
“……”
“没关系、没关系的郁姣,我会净化掉那些你不喜欢的地方。”
那些被他扯下来的身体组织如沸腾的肉块,分裂的细胞迅速凝成一个又一个模糊而残缺的人形。
它裂开嘴。
和本体拥有如出一辙的尖牙,一齐微笑着道:
“我会成为你最喜欢的那一个。”
齐声的低语,诡异的共振。
……
原苍疯了。
郁姣蹙眉,他这次是以聚集地的名义直接攻击了天启教团总部,制造混乱趁人不注意来找她的,实在是一步险棋——松狮的手怎么可能伸得这么深呢?贺兰铎当然会起疑。
除此之外,郁姣并没有将原苍这一次的私奔邀请放在心上,也并不觉得她对原苍的冷嘲热讽有多么严重。
她已然忘记了方才在幻梦中,喻风和提到的“底层逻辑”,此时,心思都放在别处。
……贺兰铎,利用?
想起原苍指控的关于贺兰铎背叛的“罪行”,郁姣缓缓蹙眉。
不是郁姣对贺兰铎这种狡猾的家伙有着超乎寻常的信任,而是郁姣对自己判断的自信:贺兰铎怎么都不像是会将自己“研究成果”拱手让人的类型。
所以,怎么会和聂鸿深合作呢?
郁姣百思不得其解。
同时,她也不认为原苍纯粹是在泼脏水。
还未来得及深思,腹中忽而传来阵阵痛楚。好似内部所有血肉都凝结在一起,疯狂地生长,诡异的胀痛。
“……”
郁姣额上划下冷汗,不过几瞬,竟是连路都没法走了,她扶着墙壁缓缓滑落。
见状,eleven焦急地询问:“夫人?你身体哪里不适?请坚持一下,我已经重新启动了教团的……马上…………医。”
那电子音变得悠远和卡顿。
“……”
等到天启教团应对完松狮制造的混乱时,在eleven的指引下,赶来的教众看到的就是已经昏迷的教主夫人。
无人发现她眉间萦绕的黑气,众人都只注意到她不正常隆起的小腹。当即狂喜地口口相传:教主夫人显怀了!
前两次的祭礼成果显著,神赐的礼物即将诞生!
“……”
如同上一次梦到那个古怪的“弑神城”一般,郁姣感到自己的灵魂好似被一根针管轻飘飘地抽取出来,紧接着投入到一片冰冷的液体。熟悉却陌生的时空。
她感知不到自己的身体、感知不到上下眼睑闭合的触感,却感知得到反射进视网膜的光线,感知得到包裹而来的冰凉——
这里像是个大号的培养皿,到处充盈着质地浓稠的营养液,致密的气泡穿过郁姣透明的身体,她丝毫感受不到被包裹在营养液中的窒息和行动不便,却仿佛被某种神秘的牵引力拉着沉入营养液的底部。
愈发下沉,郁姣才发现,这个巨型“培养皿”并非空无一物,而是由纵横复杂透明玻璃分割,其间有无数忙碌如工蚁的人。
来来往往的人们身着统一的紧身制服,脸上带着呼吸面罩,在液体中摆动双腿行走的样子像某种古怪的鱼类。每个人胸前都挂着象征身份的胸牌,在那股莫名牵引力的引导下,郁姣逐渐接近一个眸光肃然的女人。
只见她胸牌上赫然写着:
[神月蛾-管理部-蝗莺]
“……”
身处梦中郁姣一愣。
这里是——神月蛾?
熟悉的名词引起意识混沌的郁姣一点疑惑。
只是,此刻的神月蛾和她印象中那座高耸入云的精密建筑没有丝毫的相似之处。
这些员工的状态也和郁姣曾经见过全然不同。
曾经的神月蛾工作人员虽然也忙碌,却仍然是一个个鲜活的人,白大褂内的私服各不相同,工位上也遍布生活痕迹:便签、零食、垃圾……
此刻这里却是一片诡谲的纯洁。不仅没有没有丁点*杂物,所有人的发型、衣物、神情都堪称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透着麻木的相似。
愈发靠近他们,郁姣这才发现,每个人皆是从脊柱延伸出一条半透明管子,联通到望不到的顶端,不知尽头是什么。
交错的管子丝毫不影响他们的行动,所有人都习以为常地在透明的屏幕上戳戳点点、来去匆匆地运输各项物资、木然地在错综的管道中穿行,一刻不停地工作。
当透明的身体穿过那个名为‘蝗莺’的女人时,郁姣眸光瞥过,注意到那些透明的面板上以极高的速度闪过她看不懂的复杂代码和运算。
这里井然有序地像一台疯狂运转的透明机械,密密麻麻的人则是被异化的零件。
就在这时,不断下降的郁姣忽而注意到,人群中有一个形迹可疑的家伙。
那人即使身着统一的制服,也依然挡不住身上那股格格不入的机灵劲儿——她简直像一个努力伪装成npc的游戏玩家。透露着极为刻意的人机感。
只见她按捺着左顾右盼的欲.望,一板一眼地跟在同伴身后,
奇怪的是,郁姣竟然能听到她的心声:
【请问天枢神经管能读心那我还有什么攻略的可能性?】
熟悉的讥讽语气。
【就算你能帮我屏蔽,也只有三天!这么短的时间内神仙来了也没法。】
【哈——?你说什么??让我利用被读心的劣势给他制造宿命感???泡在这营养液里面让你脑子也进水了吗系统。】
她嘟嘟囔囔地抱怨,收集信息的能力却没有落下,一边学着同伴的样子工作,一边吐槽:
【而且,这是什么压榨员工的黑心公司啊,全年无休就算了,竟然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就太变态了吧!】
在她昂头查看工作面板时,郁姣彻底看清她的长相。
——上挑的眼尾、盈冷的灰眸、面罩下满脸不悦。照镜子般的熟悉。
意识到这点时,从她进入梦境便开始感受到的微弱的牵引力骤然增强,猛地将她拽入那个和她拥有同一张脸的人的体内。
郁姣再也不是幽魂一般的第三视角。
清晰地感知到面罩扣在脸上的窒息、包裹在营养液中的行动不便,以及那根不知如何插入脊椎的透明生物管带来的危险感。
某次低头一瞥,郁姣注意到,这具身体也带着胸牌:
[神月蛾-生产部-小玉]
就在郁姣以第一视角观摩小玉手足无措的工作时,眼角忽而睨到一辆自动驾驶的小型货车驶来,十分智能地规避“路障”——头也不抬、忙于工作的员工。
所有人都见怪不怪,好似货车内装的是亟待处理的垃圾,而不是尸体。
那些横七竖八堆叠的尸体皆是身着员工制服、失去生命体征的人。郁姣愣愣地看着这辆车驶过自己,一条垂落出货车高栏的胸牌晃晃荡荡,好似一只溺水求救的细弱手臂。
脑中适时响起小玉惊讶的低呼:
【还有这种殡仪车?】
而那条胸牌上赫然写着:
[神月蛾-研发部-浮生]
“……”
小玉还不认识浮生。
所以这次错位时空的擦肩而过,并没有引起小玉亦或是其他人的额外注意。
数个曜时的工作后,手忙脚乱、勉强混日子的小玉大概熟悉了工作内容,虽然划分出不同的部门,但总体都为了破译某个庞大而复杂的密码。
小玉跟同行的人旁敲侧击,也只是得到对方麻木中带着狂热的回答:
“我们在做一项伟大的事业。”
“世界是牢笼。”
“追随飞鸟。”
“……”
神情和语气的诡异相悖令人打寒颤。
简直像是被洗脑了。
在这样一群不正常的人之间,只能庆幸所有人都是工作狂、几乎没有交流,加上小玉这种冒名顶替的、拙劣伪装者干的不是技术岗,这几个曜时里才勉强没有引起怀疑。
【黑心公司完全不拿人当人看啊!】
小玉一边在心中和系统吐槽,一边将针管中的液体推入血管。
这里的员工不分昼夜地工作,饥饿时注射营养液、疲惫时注射兴奋剂。直到超出身体负荷,彻底垮掉,就会被清洁部的员工识别到,用智能“垃圾车”当做废料铲走销毁。
小玉短暂的“休息”结束,她放下注射器,拧眉在心里思索:
【你的屏蔽很快就要失效了,这样下去不行啊,完全没有攻略的机会……还得靠我自己争取。】
这样想着,小玉站起身来,第一次没有依照工作单的安排走,行迹显得愈发鬼祟。
她循着背后的生物管的轨迹,小心翼翼地避开来往的员工,一路向上。
【……就在最上面?】
她昂头,看不到尽头的“培养皿”顶端,是密密麻麻的透明生物管,宛如汇入大海的河流。
失神一瞬,她一头撞上一个路过的人。
带着面罩、看不清面容的高挑女人不耐烦道:“哪一个批次出来的,怎么毛手毛脚的。”
耳边是小玉的道歉,郁姣昂起头,只见面前的胸牌上赫然写着:
[神月蛾-研发部-浮生]
这人不是已经……死了吗?
面前活生生的女人眉眼冷薄,看不清面罩下的容颜,唯一令人印象深刻的便是她不同寻常的身高,竟是发育得比绝大部分男性都要高挑。
“生产部的?”
她看了眼郁姣的胸牌,没有过多犹豫地扯过她就开始赶路,像是随手拎了个顺手的工具,口中快速道:“生产部车间那边出问题了,你随我过去一趟。”
两人很快便抵达所谓的生产部车间,这还是身为生产部员工的小玉第一次来到这里。
映入眼帘的是高耸的由透明格子组成的墙壁,每一个小型格子内都装着一个双眼紧闭的、赤裸的人,格子的顶端则写着复杂的编号。
不断地有机械臂伸出,将某一个格子取下,通过轨道投入下一个车间。
郁姣意识到,那些被取下的格子内都是“发育完全”的人。被取下后的空缺很快被后续推上来的格子填补,里面则是浸泡在营养液内“正在发育”的人。
看着这令人胆寒的、冰冷的一幕,名叫浮生的女人,抱着手臂却淡淡道:“不知道为什么GKXS023克隆通道堵塞了,这一批次的‘工蚁’没能生产出来,你看看什么问题呢?”
“…………”
郁姣以第一视角看着这具身体硬着头皮,在所谓的系统的指挥下,笨手笨脚地解决生产部的问题。
她的不熟练理所当然地引起了浮生的注意,笨拙之下又恰当解决问题的技术,更是引人怀疑。
等到问题解决,浮生立刻扣住嫌疑人,眉眼间皆是冷然的质疑。
“你是哪个车间哪个批次出来的?”
小玉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出,浮生立刻冷笑:“这种事情还需要思考么?”
浮生一手扣着人,一手在透明屏幕上戳点。不顾她的挣扎和争辩,效率极高地唤来守卫,这下,小玉立刻成为高危嫌疑人被关押起来,被限制了行动。
“……”
直到浮生隔着严密的玻璃墙,看防卫部的人扯下嫌疑人面罩时,她瞳孔骤缩,死死盯着那张脸。不等脊椎上的生物管将动荡的思想传递给上面的“那个人”,她下意识暗中做了手脚拦截传输。
“……郁姣?”
动荡地识海冲破了在克隆车间种下的底层代码。
她想起了身为天启教团侍女‘浮生’的事情,不再是遥远而陌生的画面,而是附着感情的记忆。
颤抖的指尖摘下自己的面罩,露出一张没有被机械拼接过的、完整而成熟的脸。
“怎么会是郁姣……”
可惜里面的人根本听不见。
身为研发部高层的浮生压抑着复杂激荡的心绪,来不及后悔自己手快将人送押的行为,扭头吩咐防卫部的人:
“先不用把这件事报告给boss,查明她的来头再说。”
这道命令听起来完全没问题。
毕竟神月蛾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揪出不少其他势力安插进来的卧底和间谍。
“得联系[肉神殿]那边的人才行……”
掐断中枢神经管监视的浮生立刻赶去找人。
这边还在筹划如何救人,那边,突发的事件令小玉本就紧张的时间雪上加霜地锐减,等系统屏蔽的时间失效,她那鲜活生动的内心活动宛如烈日下的冰雪,再也掩藏不住踪迹。
“…………”
通过联通的中枢神经管,郁姣看到了他。
一瞬的精神交融,过电一般令人震颤。
仿佛精神和肉.体皆成了任人翻阅的书籍,一览无余的被动,任人鱼肉的惊悚之感。
那人端坐在[神月蛾]的顶端,手撑额角,双眸微阖,好似沉睡的神明,光华万千。
两排浅色的长睫宛若天使的翅羽,散落的发丝则是天使手中华美的竖琴琴弦,长得看不见尽头、逐渐化作一根根联通中枢神经管的鳞刺。
感受到蝼蚁跳跃的思维,他轻轻哼笑了一声,毫无耐心地仔细查阅。
“赝品……怎么跑出来了。”
清哑的嗓音带着令人熟悉的温润,却在郁姣的脑海里掀起狂暴轰动的恶浪,搅得思维霎时沦落为废墟。像碾死一只蚂蚁那般轻易。
“……”
与此同时,被关押在监狱的小玉则浑身一僵,像只被揪住命脉的小猫,盈灰的猫眼失去光泽,彻底失去和守卫抗争的力气,软成一滩失去生命体征的肉,倒下。
【第…次攻略……失败】
这声系统播报声之后,郁姣彻底失去了意识。
郁姣猛然睁眼。
回到现实之后,梦境逐渐遥远,只留下死亡的阴翳。
然而,她的眼神刚刚聚焦,就看到了那张天使一般的面孔。浅米色的睫羽轻颤,微抿的唇珠笑意寡淡,如玉雕般清润而精确华美的面孔——方才置她于死地的面孔。
第83章 魔鬼的祭品33
触及到贺兰铎还未来得及收回的目光,郁姣下意识一颤。
那双碧色的眼瞳幽幽,透着一股无机质的空冷。他离得很近,垂落的发丝拂过她的面颊,冷凉若死神灰白的指甲。
此刻距离如此之近,郁姣恍然感觉到眼前人的陌生。
——和梦中那张杀人不眨眼的面孔重叠。
本就面色苍白的郁姣更是血色全无,衬得身下的病床都好似裹尸布一般。
濒死体验残留的求生欲令她试图撑起身体后退,却无力地滑落手臂。
这微弱的抗拒令贺兰铎恍然回神,像是一个被骤然注入灵魂的陶瓷娃娃,换发出生机,却丝毫不令人感到亲和和安心,反而透露出一种古怪而精巧的模仿感。
“夫人?你醒了。”
嘴角下意识牵起微笑,胸牌却反射出冷光。
郁姣余光瞥过。
……现在的身份是医生啊。她心想。
心念划过,现实的确认感令郁姣渐渐平复下来,彻底摆脱梦中残留的情绪。
在贺兰铎的体贴的搀扶下,她坐起身来,肢体动作却透露着疏离,像一只被屠夫爱抚的宠物。
不动声色的距离感之下,神态是疲惫而心事重重。
敏锐如贺兰铎,自然察觉到了这和此前截然不同的态度,他被晾在半空中的手指僵了一瞬,紧接着便自然地垂下。
他压低眉眼,若无其事般拿起一旁的病历本,温声道:“夫人,你的身体今日突发不适大约是因为前任教主种下的……恶果。”
后两个字被他咬得沉缓。
仿佛蕴含了复杂难辨的情绪。说不清是在讥讽前任教主,还是在怜惜教主夫人,亦或是在为自己不必亲手除去‘扰乱系统稳定的隐患’而松了一口气。
“这里,”说着,他低垂着眼眸,修长的手指隔着被子点上郁姣的小腹,“胚胎正在以不正常的速度分裂发育,不择代价地吸收母体的营养。”
然而,郁姣并没有表现出他所期待的惊恐,她只是淡淡地嗯了声,阖眸,平静地小憩。
“……”
贺兰铎的思绪纷乱,像产生bug的程序。微不可察地睁着透绿而无光的眼瞳。
——她发现了吗?
发现……他不止一次利用她、戏弄她、背叛她?发现那天他默许聂鸿深惩罚她?发现他和聂鸿深暗中达成了合作?
……
可明明,他都决心“清除”她了,此刻怎么会因为这点无关痛痒的小事心惶惶。这种心情……是叫心虚吗?
难道……他竟然在意她是如何看待他的吗?
这样想着,他不慎碰掉了放置在台面上的杯子,玻璃碎片和水掉在地上,炸出一小片锋利透明的花。
倒映出他碎裂扭曲的投影。
郁姣瞥了眼地面的渣滓,风轻云淡般随口道:“怎么失魂落魄、毛手毛脚的。”
“这可不像你。”
“……”
贺兰铎唇角的笑意一僵,背过身去。一边忙碌,一边轻生问道:
“我?那在你眼里,我应该是什么样呢?”
能看出他的确努力在故作轻松了,可那紧绷的手指却泄露出他的不同寻常。
郁姣眸光带着一点似笑非笑的审视,幽幽道:“比如,我印象中的你可不会自己去捡地上的碎渣。”
“……”
贺兰铎手指凝滞。
他低下头,神色不明,高扎的马尾跟着动作晃动,震颤的心弦。
看他这副样子,郁姣心底更是确认了一些东西。
此刻故意叹息着说道:“我还是喜欢你从前运筹帷幄的样子啊。”
“不对,那副模样好像有点讨厌……那还是乖巧可人的样子讨喜一点呢。”
她就这样,用轻飘飘的三言两语将贺兰铎的心上上下下地玩弄。
语毕,她没去看他那完美面具崩坏的脸,径直翻身下床。
“好了,不说了。我要回房间养胎了。”
……
天启教团上下紧锣密鼓地收拾东西,临出发才告知郁姣。
她面上故作惊讶,心里想的却是原苍不久前的提醒:“我不知道他和聂鸿深具体的交易内容,但他要将你送去神月蛾,完成土曜日的祭礼。聂鸿深手里掌握着某种新技术,所以这一次的祭礼很未知,我不想你陷入危险。”
……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郁姣大概能想来,每一次的祭礼都会将她更近一步地拉向死亡,但为了获取信息,完成任务,她又不得不面对,像在刀尖上跳舞。
不过好在,她已经有一些头绪了……
乘上精美绝伦的悬浮车,郁姣像一件包装漂亮的礼物,径直被发往神月蛾。
教团的安排是,夫人先过去逛逛,教众随后就带着祭礼需要的物品赶到。
但想也知道,这是聂鸿深的要求,想必是要趁机好好折磨一番“叛徒”的。
奇怪的是,前一刻还口口声声说要带郁姣私奔的原苍,在此时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在他示众的形象本就是颠三倒四的纨绔子弟,所以并没有多少人对他的失踪上心,除了——
贺兰铎身着大祭司的制服,负着手立在天启教团入口,昂头看那辆载着夫人的车远去。
等到悬浮车彻底消失在视野中,他面上温和的笑容渐渐褪去,抻平的唇角泛着一种灰粉的冷光。
“松狮残留的肉屑如何了?”
红衣主教一脸的欲言又止,“这些碎肉有股疯狂的活性……互相之间会残杀吞噬,又以一种恐怖的生命力分裂增长。”
“……好像、好像有长成一个人的趋势!”.
天玑城的变化很大。
一改往日死气沉沉的面貌,街上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
——据说是因为迎接教主夫人驾到,以及神圣的祭礼,而大放长假。
郁姣收回视线,eleven为她拉上车窗。
“即将抵达神月蛾,悬浮车降落过程中,请夫人闭目养神,以免头晕。”
不同于上一次躲闪的潜入,这一次,郁姣是从正门步入这座高耸入云的大楼的,并且得到了数千名员工热烈的欢迎。
只是,这冰冷灰白的、无机质的墙面,与大大小小实验室内透明管道和器材,总会令郁姣想起那个诡异的梦。
乃至看到神色如常的蝗莺,郁姣都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蝗莺也被她看得心里毛毛的,面上却笑得无懈可击:“老板这会儿在处理公务——在和天启那边对接,好准备土曜日祭礼的事宜。喻女士稍后会来这边找您,您暂且休息片刻。”
郁姣点点头。
此行唯一带来的贴身婢女,浮生也被支走了,明面说是为她准备祭礼要穿的礼服,但郁姣估摸,她应该是被带去问话了。
毕竟作为神月蛾的卧底,她想必有不少天启的线索可以贡献,再不济,还可以汇报郁姣这个神月蛾叛徒的近况。
“……”
现在没人跟在郁姣身边,但她始终有种被无数虫子的复眼紧盯的感觉。
郁姣缓缓环视这栋伟岸建筑的内部,忽而产生一种荒谬的联想——
想起幻梦中地场景,昏暗的喻家老宅,无处不有的丝和粘液、虫的巢穴。
这里简直像一个放大版、喻家老宅、不,应该说是一个干净版的巢穴。
一只冰凉的手忽而搭上她的肩膀。像虫冰冷的触角。她打了个寒颤,下一刻一股熟悉的冷香袭来,安抚了那莫名的恐惧。
“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喻冰辞冷淡的话音响起。
郁姣放松了肌肉,抬手摁上她搭在她肩膀的手,像夜行的人紧握一盏微弱的烛光般。
“你不觉得吗?”
她笑了笑,轻声道:
“神月蛾好像一只由无数虫卵组成的、巨大的机械虫巢。”
“……”
喻冰辞咬着烟蒂,张不开嘴、含糊道:“谁说不是呢。啊,你说——”
她冰冷的手扶着郁姣的肩膀,阴幽幽的一张脸贴近,下巴搁在郁姣的颈窝。像端着一把狙击枪似的,微微带着郁姣调转视线。
“要是给这个蜂巢结构的薄弱点一个力,那些松散的虫卵会不会崩塌溃散啊?”
“……”
郁姣一愣。
此时,两人的视线宛如瞄准镜一般,停留在神月蛾大楼的中央电梯。
“什——”
“我开玩笑的。”
被喻冰辞打断,她直起身子,揽着郁姣的肩。
“好了,我带你四处逛逛吧。”
……
喻冰辞是特意推掉了繁忙的工作赶来的,她像个真正的女主人一样,熟门熟路地带着郁姣在神月蛾四处闲逛。
聊天的内容也是天马行空,一会儿说这里是员工心照不宣的摸鱼地,一会儿说那有一条直通公司外的高速密道——是上班迟到、需要考勤打卡的员工一代代传下来的。
郁姣被她轻松的话题带动得也放松了神经。
想了想,她把一直藏在心底的问题问出了口:“你们为什么要当假夫妻呢?”
喻冰辞顿了顿,黝黑的瞳仁一眨不眨,像是一台一直等待指令的老旧机器,费劲地运转起来、将准备已久的答案奉上:
“最开始是为了试探哥哥,然后发现怪物对此无动于衷。”
“接着是和他达成协议要一起杀死怪物。”
“最后……是因为他有辨别的方法。可以让我最快地找到……”
渐弱的话音隐没在喻冰辞幽静望来的眸光里。
周围的人来来往往,郁姣感觉有什么东西距离她极近、呼之欲出,却又被薄薄一层迷雾阻碍。像皮肤下的寄生虫。
“……啊?”
“但没想到他的方法又老又笨,还没有我自己辨别得快。”
喻冰辞垂眼,点燃一根烟,将一声轻叹和烟气一齐吐出:
“没关系,你也会找到的。”
就在这轻松惬意,又略带一些神秘而诡异的时刻,蝗莺出现了,笑得无懈可击:
“夫人,先生请您过去坐坐。”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的意思是——教主夫人。”
第84章 魔鬼的祭品34
在蝗莺的带领下,郁姣步入中央电梯。
楼层快速攀升,忽明忽暗的光影落在两人脸上,没有一个人说话。
“蝗莺小姐,”
郁姣忽然打破沉默,“你是神月蛾管理部的吗?”
蝗莺有些诧异地看过来一眼,接着便毫无漏洞地回答:“夫人,我隶属于神月蛾秘书部,行政管理这方面的工作也的确有……”
郁姣听着,脑子里想的却是那个梦。
诡异的管子、疲惫的人群、杀人不眨眼的贺兰铎,以及上一次那个关于弑神城的梦。
……到底和现实是什么关系呢?
人都是那些人,但每个人的身份、性格、行事都与现实全然不同。
比如梦中的蝗莺就没有现在这个蝗莺这般有活力和人气——即使她现在是故作正经与冷酷,也比梦中死气沉沉的模样要好些。
来到神月蛾的最顶层。
上次打斗造成的破坏已修复如初,看不出丝毫裂痕——或许郁姣这个叛徒本身就是神月蛾的裂痕。
将她送到聂鸿深那间巨大的办公室门前,蝗莺礼貌微笑看着她,似乎郁姣不进去她便不离开。像个恪尽职守的狱警。
郁姣推门而入、迎接一场审判般无惧。
“哎呀,哎呀——”一声低沉的笑登时响起,等候已久般,颇有些阴阳怪气的意思。
“瞧瞧这是谁呀。”
聂鸿深支着下颚,笑眯眯地坐在靠椅上。两人之间隔着漆黑的长桌、繁复的地毯和几乎凝成实质的冷漠。
“这不是神月蛾的稀客吗?”
话音落下,郁姣的脊背忽而感到一种隐匿的战栗——他没有张嘴,那话音竟是直接响在她身后。
一道冷凉的气息神鬼莫测地逼近,吹拂在她耳边。郁姣侧眸,只见一条长着口器的蠕虫从天花板上垂挂下来,时而发出黏腻的蠕动声。
见她看来,它愈发兴奋般伸缩,那锋利的口器摩挲过郁姣毫不设防的脖颈。充满恶意的恐吓意味。
“怎么?终于舍得回来了?”
它、或者说他,讥嘲地说。
郁姣眼也不眨。
她知道,作为即将参加祭礼的教主夫人,聂鸿深顶多动动嘴皮子,是不敢真正对她做什么的。
当然,她连嘴皮子的瘾也不想让他过。
“这不是您聂总盛情邀请么,”她环起双臂,唇角亦是讥嘲地上扬:“否则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来这个……虫窝。”
她省去了形容词,但说话时神情充分地体现了嫌弃。
不远处的聂鸿深和耳畔的虫子一齐低笑,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意思。笑声止住的瞬间,一截滑腻的虫身骤然缠住她的脖颈不断收缩。
恶心的黏腻感令郁姣皱眉,冰冷而带有异香的粘液顺着她的脖颈下滑,绞缠得令人窒息,但她仍是在好不落下风地笑。
“怎么?没想到三十五岁没有不良嗜好的聂总私下里这么不爱干净。”
“……”
她故意提起之前在幻梦中打探到的情报,挖苦他——却没想到聂鸿深压根没听出来。
“那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聂鸿深优雅地偏了偏头,那双紫罗兰的眼睛月朗风清。操纵的虫子一味地恶心她,可怖的口器舔舐她的耳垂。然而郁姣半点都不肯服软,直到眼前发黑因窒息晕了过去,也没有松口说一句他想听的话。
“总有你低头的一天……呵,等祭礼开始看你还怎么装体面。”
聂鸿深漠然地俯视瘫软在地上的女人。
针锋相对、互相看不顺眼的两人,以这般强硬的结局不欢而散。
……
就这样,郁姣舒坦地在神月蛾住下——别说,比阴森森的天启好多了。这里的活人气充足,即使大部分人都碍于上面的命令,不敢和郁姣说太多话,但郁姣也已经很满足了。
这段时间,她经历了太多生死时刻,和那些怪物周旋太久,已经快忘记在正常人堆里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了。
况且,没有聂鸿深、贺兰铎和原苍的打扰,甚至喻风和也没出来碍眼了。
不过,郁姣心理也清楚,他们只是在暗中谋划一个大的陷阱。可她却没想到,这个陷阱来的这么突然。
刚从午睡睁开眼,郁姣就发现不对劲——没有人声。
没有员工步履匆匆的脚步声、没有交谈声、没有机械的运转声,什么都没有,太安静了。
令人寒毛直竖的死寂。
明明周围都是熟悉的场景,但就是给人一种陌生的恐怖。郁姣尝试呼唤一些熟悉的名字:“eleven?蝗莺?冰辞?”
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她走在神月蛾,像穿行在一个已经死去的、冰冷的巨兽体内。
忽而,郁姣脚步有些僵硬:她能听到某种奇怪的沙沙声,像轻飘飘的脚步,和她的步履重叠。
不论她快或慢,阴魂不散的沙沙声始终坠在她身后。
她不由加快脚步,近乎跑了起来,想要逃离什么似的。
一声轻笑。
“你要逃到那儿去?”
熟悉的音色,张不开喉咙般幽沉的讽刺,像僵尸灰白的指甲抠挖棺木的低沉刺耳。
郁姣脚步一顿,回头防备地看向他。
“这是土曜日的祭礼。”喻风和将手拢在宽大的袖中,高高在上地俯视她,冷冷道,“你逃不掉的。”
“……”
郁姣咬牙,没有料到,这次的祭礼开启得竟如此迅速,如此悄无声息。没有宏大的阵仗、没有繁琐的准备、甚至没人通知她!
果然,像一个陷阱。
……
而此时,真正的神月蛾内——
全息屏幕竟然正在上演郁姣和喻风和对峙的这一幕。
“这就是神月蛾最新研发的黑科技。”
聂鸿深轻笑着介绍,“可以透过精神链接几乎一比一复刻祭礼中的场景。”
他的话音不无得意,看戏似的眸光扫向一旁面色各异的司铎大人和圣子殿下。
“怎么样?还满意我的安排吗?两位。”
贺兰铎面带无懈可击的笑容,可眸光却是紧紧盯着屏幕。而原苍则面目阴沉,几乎将手中的陶瓷杯捏碎,吐出的话毫不留情:“有这时间精力和技术怎么不把你的瘸腿修一修。”
聂鸿深笑笑,“大敌当前,聂某的私事自然往后排了。”
他心情极佳地喝了口酒:“这不是为了尽快找到方法杀了喻风和这个怪物么?只要在水曜日最后的祭礼之前找到他隐藏的弱点,就能完成我们多年的复仇,嗯?”
话音一顿,似笑非笑的眸光睨来:“莫非二位心意改变了?哦,我知道了,是对这个‘鱼饵’日久生情,于心不忍了么?”
他句句话都踩在两人本就紧绷的神经上,像是非要在火药边摩擦出火星。
贺兰铎微笑,眨了眨眼,眸光恢复清润。
嗓音温吞:“怎么会……我们谋划这么多年,不就等这——”
话音戛然而止,看着屏幕上的场景、听着她和那个怪物的对话,他完美的面具终于出现裂缝。
……
身着宽松睡袍的女人被喻风和延伸的衣袂紧紧束缚着,高高抬起,毫无挣扎之力。
喻风和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不是故意和我作对么?攻略?看来成果也不怎么样嘛。”
他人模人样的脸上露出一抹非人的诡笑。
“不还是被他们抛弃了。”
“……”
“现在谁能救你?贺兰铎么?他只在意自己的实验结果和目的。啊,对了,”他眯眼,语气幽幽:
“他十几岁的时候还有几分天真愚蠢的真心呢,可惜你没赶上好时候。”
郁姣不语。
喻风和的话极具引导意味,很自然地将话题引到了幼年贺兰铎身上。
郁姣脑中不禁浮现出幻梦里那道纤秀有礼的、少年的身影——在关键时刻为保护她而牺牲自己的身影。
“确实。”
此刻,郁姣果然如他预想的那样,昂着下巴,分毫不让地开口道:“要是攻略的时间设置在十几年前,你那些下贱的计谋绝不会有半点用处。”
她骄傲的个性让她绝不会服软低头,哪怕有时候是为达目的演戏,她的眼睛和语气也都隐含着讥讽和不屈——喻风和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已然相当了解她的个性,此时不择手段地利用起来。
“哦?是吗?我的计谋在那个时候不起效,可你的计谋不也在这个时代发挥不出来么?焉知你没参与的过去又能真的起效呢。”喻风和凑近,深深凝视着她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瞳,往里面填了把火:
“贺兰铎只是长大了,不吃你这套了。”
郁姣带着点莫名的语气,平静道:“那果然还是小时候可爱一些。”
“……”
她像是要把这些天受过的苦都用言语发泄出来一样,一一数落:“现在这种自私自利、阴晴不定、把别人的生死和痛苦玩弄在手掌里——甚至连过去的自己也要算计的人渣。”
她轻哼:“谁稀罕。”
相对的,在喻风和有意的引导下,她赌气似的一一数着幻梦中少年贺兰铎的优点,最后得出结论:
“——有些人长大就废了,还不如一个虚假的幻影迷人。还不如不长大。”
“……”
她哪里知道祭礼外的世界的天崩地裂。
喻风和黑沉眼睛闪过*一丝暗光,满意地勾唇,又将火引向下一个人:“原苍倒是和小时候没什么区别,仍然保留那份愚蠢的天真呢。”
不待郁姣开口贬低,喻风和先一步煽风点火地引导道:“也和小时候一样,对皎红月为他制定的伟大理想忠心耿耿呢,哪怕牺牲你也眼都不眨。”
“那又怎样。”
郁姣不屑白了他一眼,更难听的话已经当着原苍的面说过了,此刻她只是淡淡地给出一句绝杀:“反正我和他只是互惠互利,哪怕他扮演的松狮再和我心意,对我来说也只是乏味的替代品罢了。他的理想关我什么事?我也有自己的理想——”
“他呢,还没不配成为我理想的牺牲品。”
“……”
郁姣清楚,喻风和害怕她攻略这几人。所以她故意说一些难听的话,就是要告诉他:老娘根本看不上这些渣滓!
——当然,嘴上过过瘾,等出去之后她还是会乖乖攻略完成任务的。毕竟这隐藏着喻风和难得的软肋,也是她回家的唯一出路。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喻风和的反应非常古怪。
随着他渐渐扩大的笑容,这个真实到极致的祭礼环境忽然摇晃起来,宛如地震一般,低沉的、碎裂的声响。由土凝结而成的“神月蛾”崩塌,土块碎渣淅淅沥沥地掉落。
幻境结束的征兆。
未曾料到,这一次的土曜日祭礼竟然结束得如此之快……郁姣已经做好了打一番恶仗的准备。
——喻风和怎么会如此轻易地放过她?
这样想着,郁姣有些惊疑不定。
喻风和阴测测而洋洋得意地对她一字一句地做出口型,宣告此局自己的胜利:
“你。完。蛋。了。”
“你的攻略。要。失。败。咯。”
……
此时,神月蛾内亦是发生巨变。
——两个疯子炸了神月蛾!
聂鸿深怒骂一声脏话,试图唤醒“盟友”的理智:“你们疯了吗!几天后的水曜日就能复活红月了,你们现在是要反悔吗!?”
只能得到两个疯子带有执念的呢喃低语:
“郁姣在哪?”
“把她交给我!”
第85章 魔鬼的祭品35
聂鸿深不是没有预想过贺兰铎和原苍的反水背叛。
——只是没想到会是在水曜日祭礼这个关键时刻来临之前!
……不仅如此,他也低估了郁姣对他们的影响。
原本他只是想看好戏——看郁姣如何被祭礼中的喻风和戏弄,顺便看看这俩人会是怎样复杂精彩的反应——顶多用语言奚落心思浮动的这俩人,却没想到这俩疯子听着郁姣和喻风和说的话,脸上神色越来越难看,最后竟然直接失控了!
虽然看两人的架势,显然是有备而来。
渗透和埋伏在神月蛾内的人贺兰铎“摔杯为号”的信号下,立即开始行动,另一边,神月蛾的安防系统发出警报,是反抗军的人在外面捣鬼。
他们竟然里应外合!
聂鸿深已经来不及因为‘反抗军首领松狮竟然就是天启教团圣子原苍’而吃惊了。
他只是惊讶于贺兰铎似乎并不意外,两个疯子配合得如此默契。
一个从外攻,一个在内闹。
可神月蛾的弱点,他们本不该知道……
“——喻冰辞!”
聂鸿深咬牙切齿。一边采取应急措施,逃避两个疯子的追杀,一边调动仅剩的资源和人力抢救四面漏风的神月蛾。
绝对是这家伙告密了!
一下子被数位盟友背叛,聂鸿深再没有搅动风云、不动如山的气场了。
不过,这属实是是聂鸿深误会喻冰辞了,情报的确是她率先透露出去的,但真正从中作梗的其实另有其人——
郁姣猛然睁开眼,来不及考虑喻风和的古怪,便听到外边喧闹慌乱的动静。
……看来是贺兰铎和原苍行动了。
是的,神月蛾可能存在的弱点,实际是郁姣间接传递给天启的。
此时,她还不知道那两人全程听到她说的坏话,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正要出去看热闹,却不曾想此时的神月蛾已经变成一个被喷洒杀虫剂的虫巢。像是被巨人踩过的废墟,训练有素的员工纷纷躲藏起来,同时,因为聂鸿深的指令,大楼结构发生改变,迷宫一般试图困囿住那两个一边四处搞破坏,一边吵嚷着要找郁姣的疯子。
几道冰冷的白色鳞刺骤然穿透墙壁,擦过郁姣的肩膀,令人心惊胆战。
鳞刺宛如蛇一般地收回,残留的洞口猛地贴上一只眼睛,熟悉的弧度,莹润淡绿,笑眼弯弯。
“郁姣……”
贺兰铎的嗓音轻得像一阵鬼风拂面:“终于找到你了。”
“喜欢那个年少的我?没关系,我可以变成白纸,那你重新养我一遍好不好?”
这话听得郁姣一阵起鸡皮疙瘩。他一会说要和她生生世世沉溺在幻梦,一会儿又说只有死亡才可以冻结年龄。
总之,感觉脑子已经不太正常了。
郁姣扭头就往另一边跑。
没曾想,一片风带着波光粼粼的鳞粉洒下,落入她的眼睛,害她不禁眨眼落泪。
视野模糊之时,耳边响起原苍的声音:“郁姣。”
冰冷尖锐的螯足轻抚上她的身体、柔滑宽大的蝶翼笼罩她、肌肉线条紧绷的手臂拥住她。
一双双手或是擦拭她的泪珠,或是捧起她的脸颊,亦或是抚摸她的腹部。
他的声音似乎是从四面八方传来。
“郁姣,我哪里不好?你告诉我吧。”
“我可以把你喜欢的部分拼接起来。”
“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他们异口同声说。
“……”
——救命!一个原苍就够麻烦了,怎么多出这么多个!
就在郁姣快被数不清的原苍包围得窒息时,贺兰铎甩来数根的鳞刺毫不留情地洞穿了分裂的原苍。
“拿开你的脏手。”贺兰铎神奇扭曲,一面是微笑,另一半面孔却是空茫冷漠的面无表情。
“天启的叛徒。”
“…………”
“不想死就跟我来。”
聂鸿深不知从哪冒出来,在贺兰铎和原苍打起来时,他利用地形优势,伸出两条鬼鬼祟祟的虫腿,趁机劫持了郁姣。
捂着她的嘴,贴在她耳边言简意赅地解释:
“他们听到了你在祭礼上说的话,人造的脑子处理不了这些信息,一时崩溃了。”
嗓音压抑着咬牙切齿的愤怒。
郁姣一愣,当即想到了那个喻风和曾经在幻境中说的话:
“说到底,这些实验体也不过是一段人形的程序——和eleven没什么差别。”
“他们是危险的生物武器。为了防止这把锋利的刀指向自己,天启计划其实暗中设置了‘刀鞘’——那就是他们的底层代码。”
“只要击毁他们的底层代码,你就能摧毁他们初始设定便不健全的人格。”
“把他们变成你脚下的一条只会摇尾乞怜的、缝合了怪物躯体的,疯狗。”
“……”
——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他们现在分明变成了追着主人咬的疯狗-
郁姣这下总算明白喻风和在祭礼结束时,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和那番口型是什么意思了。
即使她不想和聂鸿深待在一起,但为了逃命,两人也只得绑定了。
聂鸿深带着她当然不是因为大发慈悲。通过这次的试探,他心知身为盟友的贺兰铎和原苍不再靠得住,为了确保不久后的最后一场祭礼能够顺利完成,他必须把郁姣这个重要祭品牢牢把握在手中。
——不论那两个疯子是想杀了她,还是想带她远走高飞。
聂鸿深将烟蒂丢在地上,用尖利的虫足碾灭,眸光狠厉。
——他都不允许。
郁姣必须死。
这样,红月才能带着记忆复活。
“……”
想着,聂鸿深没什么好脸色地将食物丢在桌上,撇嘴:“你想把自己饿死,好让贺兰铎和原苍给你陪葬么?”
但至少得让她活到祭礼日。
聂鸿深高高在上地俯视那个趴在桌上、身形单薄的女人。此刻他没有再坐轮椅——毕竟那样不好逃跑。
他的下身完全变成了机械构造般的虫身和虫腿,庞大得像辆古怪的坦克,修长虫足上的尖刺都可以贯穿郁姣,衬托得她愈发瘦小。
郁姣没好气地拿起食物,还嘴到道:“那自然得先安葬了你,我才能放心地死。”
聂鸿深眯眼。
实际上,经过这些天朝夕相处地逃亡,聂鸿深总疑心郁姣的性格和从前相比,是不是变化太大了。
郁姣没在意他审视的目光,她揉了揉额角。
她最近总是做一个相似的梦。
自从离开神月蛾之后,每晚都会梦到一片海。有时她是在海里徜徉,有时她则是在海面上方飘荡,能感受到水波抚摸过身体的冰凉柔滑,太真实了。
那片海不是现如今被污染的黑海,而是一片晶莹透亮的蓝,令人心旷神怡而安心。
……莫非是因为下一次祭礼是水曜日?
郁姣迟疑地咬下饼干。
可是,在梦中她没有感受到危险。
……
这一次的土暗日过去得异常快,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迫不及待地拨弄时针、好让它走得更快一些。
就在晨光熹微的时刻,两人暂时躲避的地下城骤然被天启教团的人和军队包围。
聂鸿深冷哼。
真是两条阴魂不散的疯狗。
他斜眼看向在梦中神色挣扎的郁姣,满脸嫌恶地抱起她,寻找包围的薄弱点冲破——只要坚持到水曜日降临就好了。
“……”
熟悉的感觉袭来,外界的一些喧嚣逐渐远去。
梦魇的黑气侵入郁姣的意识,她眼皮沉重,不由闭上了眼睛。
……
水……到处都是水……
唯有一处在水波中起伏的洞穴是无水的。水中似乎有什么人说话的声音:
“又到……该进肉身殿…的日子。”
“毕竟这样才能拿到……跟弑…城……神月……对抗。”
“走吧,愿神女保佑我们平安回到神女海。”
“……”
随着一个全副武装的小队,踏入洞穴。
郁姣混混沌沌地被什么牵引着、亦是离开了温暖徜徉的水,进入那个不知被什么结界隔绝的干燥洞穴。
说是洞穴也不准确,这里的墙壁是血肉一般的深红色,时而有呼气起伏般的搏动,这里如同一座庞大的迷宫。
小队的人小心翼翼地扒开盘根错节如血管般的“枝条”。小队末尾的女孩带着防护面罩,露出一双狡黠的双眼,好奇地四处打量。
郁姣被那道引力吸入小队最后一人的身体内,清晰地听到她和一个声音的对话。
“已经失败两次了,这一次真的可以成功?”她狐疑地问。
【放心吧宿主,这一次攻略对象身体都动不了,你冲上去亲他一口,他就沦陷了。】
“……睡美人?还是白雪王子?”
郁姣被逗得笑了一声。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宿主请严肃一点。】
电流音危言耸听道。
很快,女孩在系统音的指引下,脱离小队,前往从未有人踏足过的迷宫深处,躲避着时而巡逻的大虫子。
终于抵达迷宫的中心,顺利得不可思议。
入目是一个……男人。
一个赤裸着上半身、仿佛融嵌在血肉迷宫中的男人,他低垂着头,灰色的长发垂落,依稀可见俊美的五官,仿佛嶙峋山石一般锋利坚毅。
在系统的怂恿声中,女孩好奇地走上前去,用手指抚开他脸上的长发,打量他的脸,给予评价:
“确实长得像童话中的王子。”
【不要浪费时间了,这是最后一次机会……攻略失败的话,我就只能……】
它的话音隐没。
“好啦,知道啦。”女孩不耐地打断,“你就只能动用你的能力重开是吧。”
她不以为意,还没有意识到系统话音中的凝重。
在系统的不住催促下,她终于凑上去,贴上睡美人紧闭的两片薄唇。
【要伸舌头——】
话音落下,女孩还未来得及动作,却见面前人骤然睁开一双幽紫的双眸。
冰冷得没有一丝情绪,却满含杀意,下一刻,尖锐的虫足自身后贯穿了她的要害。
痛感被屏蔽,这一次的系统提示音前所未有地清晰。
【第三次攻略失败!】
郁姣睁开了眼。
入目是和梦中如出一辙的、山石般坚毅的下颚线,上面连着俊美的五官。
带着梦中的执念,不顾身后那两道熟悉的疯子身影,郁姣想也没想的吻了上去。
“……”
在聂鸿深错愕的目光中,在贺兰铎卡顿的攻击下以及目眦欲裂的原苍的叫喊声,她吻了上去。
——攻略、攻略。最后一次机会!
这是她最后的念头。
周围的一切像是被按下了静止键。攻击的人、追逐的人,抱着她的人,通通凝固了。
叮咚一声,熟悉的系统音响起。
【请您回答下列问题:】
【1、您的情夫是_____】
【2、您孩子的父亲是_____】
【3、您不可告人的秘密是_____】
【4、您被谁利用了_____】
【5、■■**您遗忘了_____】
“……”
收回目光,郁姣抿唇,盈灰的眼眸闪了闪。缓慢而坚定地一一回答道:“情夫是聂鸿深。”
“孩子的父亲是原苍。”
“不可告人的秘密是……我杀了喻风和。”
“我被贺兰铎利用了。”
“…………”
回答了这几个问题之后,故事便显而易见起来。
原来的那个‘郁姣’为了向聂鸿深表忠心,潜伏进入天启,一面被贺兰铎利用杀死了前教主喻风和,一面被新任教主植入了他分裂的血肉。
这些人各怀鬼胎。
而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
郁姣抬眸,轻声道:
“因为喻……不对,因为那个怪物,我失去了前三次攻略失败的记忆。”
……是的。
那些噩梦一般的未来场景,弑神城、神月蛾、肉身殿,都是她遗忘的攻略失败记忆。
闻言,系统发出一阵刺耳的电流音,仿佛等待已久的古墓石像。
【恭喜您!回答正确!】
【联合第一关的任务奖励[重生],现在发放道具:】
【回溯——】
系统的声音变得遥远而玄妙,郁姣的意识和身体好似被旋涡席卷一般,划向不知名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传来悠扬的音乐声、人群的交谈声,柔软的呼唤声。
“红月、红月,醒醒。”
肩膀被一只轻柔的手拍了拍,令人安心的馨香萦绕,像母亲的摇篮。
“……妈妈?”
你睁开了眼,入目是皎夫人含笑的面孔。
“哎。”
她应声道。
温柔的手将你脸颊雪白的发丝别到耳畔,你眨了眨红宝石般的血色眼瞳,听母亲低声提醒道:
“待会喻家那小子就要来提亲了,你不是说要刁难他一下吗?”
第86章 魔鬼的祭品36
你叫皎红月。
是皎家这一代长女,出生便拥有异色瞳仁和头发,雪白的发丝圣洁若神山上最无垢的冰雪、血红的眼眸华丽如帝国最名贵的宝石……你的模样和《圣经》中对神女的记载得一模一样。
理所当然,你一出生就被誉为神明赐给人类的最后一件礼物。天启教团是你的第二个家,即使你性格娇蛮无理、喜欢恶作剧,还总冷着一张脸,看谁都不顺眼,但教团里那些笨蛋信徒全都虔诚至极,对你很是尊敬,一个两个都喊你圣女。
又因你打出生起就体弱多病,所以无论是皎家还是天启都对你万分小心。
你就这样众星捧月地长大。
可你并不快乐——你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一次乏味的庆典,你百无聊赖地玩头发,眸光一瞥便看见了那个传说中那个一心钻研科技的书呆子,喻风和。
这一年,你十六岁。
“喂,帮我捡一下。”
你拖长了语调,嘴上说的是请求,但语气是那么理所应当。好像不是在使唤豪商巨贾的喻家太子,倒像在使唤一个下人。
你托着下巴,倚靠着二楼的露台栏杆,笑吟吟地看着书呆子敞开的书页上,那密密麻麻晦涩的字眼间躺着一条粉嫩轻薄的面纱。
这是你们的第一次见面。
在宗教神学盛行的国家,喻家是相当独树一帜的存在——可以说是信仰科技,联邦大部分的基建和仪器都出自喻家之手,上到人工智能eleven,下到机械陪伴宠物,覆盖衣食住行方方面面,颇有一种和天启对抗的敌意感,甚少参加教团的活动。
这一次还是因为联邦正值四百周年庆典。
你满怀恶意地猜测,他看见你会不会像是现代人看到一个愚昧的原始人那样生出高高在上地厌恶呢?
反正,看到他第一眼,你就知道:你不喜欢他。
嘁。
他果然没有帮你捡。只是昂着头一语不发、一眨不眨地盯着你,那双黝黑的眼睛幽沉得像黑洞,要把你吸进去似的。
你颇感无聊地转身离去,只留给他一个飞扬的纱幔间影影绰绰的背影。
可出乎你的意料。
自那以后,喻风和就从一个科研书呆子变成了宗教书呆子。短短几年时间就成为了新任教主的有力竞争者。
你对谁当教主并不感兴趣,虽然坊间都流传:作为神明的代言人,新任教主会成为神赐圣女的夫婿。
只是,自从喻风和开始研究神学开始,他就总会跟你有意无意地“偶遇”。
他像一张铺天盖地而密不透风的网,悉心织了好些年,就为了捕获你这条桀骜不驯的小鱼。
他似乎察觉到了你对他面无表情时的微妙反感,渐渐的,他会笑了。
原本沉郁隐晦的脸,因为泛起笑的涟漪,竟然也能称得上优雅随和了。使得从前对他有所戒备和抵触的天启教众和皎家人,都渐渐卸下心防。
他的确手段了得。
算了,你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他了。
他对你言听计从,关怀备至,甚至可以说到了没有原则和底线的地步,或者说,你就是他的原则和底线。
你想要什么他都会满足,哪怕故意作弄他,他也微笑着承受,甘之如饴般。
或许你就是喜欢这种任劳任怨、打骂不还口的类型吧。
有时候你觉得他像拥有实体版的eleven。
反正身为皎家的女儿,即便你有一层圣女的光环,也不过是多了一个神圣BUFF的珍稀嫁妆,最终你还是要作为联姻的傀儡。哪怕皎夫人非常宠爱你,但面对喻风和这个手握科技和宗教双重桂冠的人,如此诚意满满的求亲,也松了口。
就这样,你嫁给了他。
在你的二十岁。
婚后几年,你们育有两个养子。
说是养子,实际上是天启众多实验品中杰出的两个罢了。
一个没有头发,一个没有眼睛。你都不喜欢。
没有头发的那个,有一双薄荷绿的眼睛。面无表情得像个机器人,盯着人时怪瘆人的。
没有眼睛的那个,有一头落日橘的长发。像头处于应激状态的小兽,冷不丁就会咬人一口。
没头发的那个总喜欢偷看你。至于为什么是偷看——因为你见他第一面就凶巴巴地恐吓他:“再看把你眼睛挖出来。”
后来他果然不敢光明正大地看你了,总是像个小猫一样藏在各种东西后面,小心翼翼地探出一双莹盈漂亮的绿眼睛看你。
再后来,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你总喊他:“没头发的那个。”配合着脸上嫌恶的神情,他第一次有了羞耻心。
你并不知道,他私下里跑去问负责研究他的贺兰教授,怎么才能长出头发、又怎样才能拥有名字。
贺兰教授十分吃惊又欣慰,在评估表上第一次写下了[初步社会化]的评语。
下一次再见他,他顶着一头漂亮的米白色妹妹头,背着手有些紧张的沐浴在你的目光下,认真地说:“我有名字了——我叫贺兰铎。”
你躺在昂贵的沙发椅上,正悠闲地捻起拨好的葡萄吃,闻言打量他两眼,招小狗似的朝他挥挥手。
“过来。”
他屁颠屁颠地小跑到你近前,站定,还细微地喘着气——明明这点运动量对他们这些实验体来说,并不算什么。
你饶有兴致地用沾着水果汁液的手指捏起他的下巴,在他白净无暇的脸上留下黏腻的痕迹。
“丑死了。”
说完,你便恹恹地挥手,“好了,滚开点,别挡着我吹风。”
你不知道,他在转身离去时,垂下眼睫,水蛇般的舌尖迅速伸出、卷走你留在他下巴上的果汁手印,无声地喃喃:“……好甜。”
……
至于那个没眼睛的。
他并不是自愿成为天启的实验品的,他实际上是喻风和从地表聚集的难民窟中带回来的。
可他并不觉得这对他是拯救。
他幼稚地仇富。
所以他每一天都在闹,觉得你们这些“上等人”都可恶至极,觉得上天对他如何如何不公。吵着要回去为被污染物咬死的亲朋好友复仇。
起初你觉得吵闹,后来便觉得有趣。
于是你刻意在失明的他面前,扮演刻薄、恶毒且富裕的教主夫人,说一些让他暴躁失控的话。
成功吸引了他的仇恨值。
看这个怒火中烧的小孩,在你面前被侍卫押着只能破口大骂,没一会连嘴都被堵住了,青筋暴起、通红着脸、目眦尽裂却目无焦点,你乐得不可开支。
接着,你开始实行计划的第二步。
你伪装成教团里最低等级的司门,接近他,为他包扎伤口,捏着嗓子说一些鼓励他的话。
他果然沦陷了。依偎在你身边,像一团小流浪狗,轻声喊你姐姐,空洞的眼睛落下滚圆而透明的泪珠。
“姐姐……我好害怕……”
你用柔软的带着馥郁香气的手指拭去他的眼泪,温柔地捧起他的脸颊,在他耳边安抚道:“别怕,小苍。”
“不是你的错,你只是出门狩猎才逃过一劫,哪怕你在场,也不过是多一具尸体罢了。”
“既然老天保留了你一条命,无论是不是戏弄和惩罚,都给了你复仇的机会呀。”
“世道不公,我们一起改变它,好不好?我们会让所有人都生活在没有污染的世界……”
就这样,你将一颗核心是绝望、外壳却是希望的种子,种进他心底。
话音极尽温柔,脸上却带着嘲弄的微笑。
这场恶作剧愉悦了你好几个曜日。
期间,敏锐地贺兰铎差点捣乱,好在你用别的好处收买了他——他不知怎么弄伤了自己,也要你亲自包扎。
另一边,原苍的眼睛在科技和宗教的双重加持下,复明了。甚至还多了其他超凡能力。
你永远都不会忘记,他欣喜地想找到他的司门姐姐,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她,结果看到的却是你这张脸、听到别人尊称你为教主夫人时的神情。
太精彩了。
令你诧异的是,他竟然没有冲上来打你的意思。只是眸光沉沉而莫名地盯着你看了好一会,后来便开始躲着你走。
他变得沉默寡言,不再说那些可笑的孩子话。行动上倒是一直努力,越发往圣子的方向靠近。
不知道该说孩子长大了,还是天启的人体实验破具成效。
哪怕你屡屡说一些在他底线上践踏的话,他也不会急眼。在你愈发过分的言语刺激下,他疯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学会了反唇相讥。
还学会了装傻充楞。
唉,孩子大了,就学坏了。
你感觉没什么意思了,便去寻找下一个乐子。
而这几年里,绿眼睛的头发越来越长,也学着养父的样子,牵起唇畔,脸上的笑容愈发无可挑剔。
但你却越来越讨厌他了。讨厌他孺慕渴望的眼神、讨厌他虚伪完美的面具、讨厌他暗戳戳地靠近,尤其是发现这家伙在暗室里收集了无数你丢弃的垃圾、照片和发丝,你简直头皮发麻。
可喻风和不让你杀他。
索性用权力将他调到偏远的研究院去,眼不见心不烦。
你毫不在乎的漠视似乎令他无法忍受。他日复一日锲而不舍地给你写信。你想,一定是艰苦的极地环境让他精神变态了,否则那信中的内容怎么会一封比一封粘稠露骨?
你清楚,对于这种恶心的追求者,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视若无睹。紧接着,你把信拍在喻风和的脸上,正式跟这个无能的丈夫,单方面绝交。
除此之外,喻风和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
你比较喜欢他妹妹,弟弟太阴沉了,所有人里你最讨厌的就是他。
对于总是找存在感的贺兰铎,你的应对方式是无视;
对于有幼稚英雄主义的原苍,你的应对方式是摧毁;
而对于阴暗自卑到了扭曲地步的喻水,你更是不加掩饰你的恶意。
你像是使唤仆人一样,使唤这个“尊贵”的喻家二少爷。
其他人都只敢背地里说难听话,只有你敢当着所有人的面欺辱他。
你让跪在地上给你穿鞋擦地、刁难他端给你的咖啡温度过高或过甜、指责他长发遮着脸污染你的眼睛。
但你也见不得那些背地里嚼舌根的人——因为他们往往会嚼到喻风和的母亲。
你不喜欢。
所以你敲打几次之后,便没人再敢在背后说三道四了。
说实话,你如此作弄这些人,实际上是期待他们有谁不堪受辱,暴起给你一刀,这样你就可以解脱了。
生活属实无趣,你一直渴望着死亡降临的那一天,你谁都没告诉。
你总偏执地认为,死去的瞬间会经历人生走马灯,到时候你就知道自己到底忘记什么了。
你当然也试着自杀过,可每一次都莫名其妙地失败——多数是被喻风和或有心或无意地打断。
让你不禁开始怀疑,莫非你真的是神明赐下什么东西?诅咒吧?
说到喻风和,这几年你越发看不懂他了。
你们的婚变始于喻风和从地心回来。
他好像患上了精神分裂症。你偶尔能听到他自言自语的声音,却有着截然不同的语气,就好像在跟什么存在对话一样。
“为什………世…恶意……她?”
“怎么…………自由。”
“…………爱?”
从前明明刻意限制他那狼子野心的养子和弟弟跟你接触,后来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知捣鼓研究些什么,过了很久,他的身体愈发差了。
他终于疲惫地出来了,把被你调远的贺兰铎接回来、、并开始着手处理喻水天生异种的事情。
你觉得……他好像一个活在未来的人。
他在刻意压抑什么,那厚重的眸光令你浑身不适。有几次夜里半梦半醒,你看到他一语不发地僵立在你的床前。
你吓了一大跳,质问他在干什么。
他却笑了笑,只说:“有点担心你。”
便褪下外衣,躺在你身边,像一具冰冷的尸体。
你们很久没有同床共枕了。
你爱他吗?
你不知道。
就像是地心有什么东西召唤了喻风和,并令他入了魔一样——你觉得死亡也在召唤你。
你合上眼眸,感受他冷凉的手环住你的身体,那么密不透风,带着浓厚的恐惧和依恋。
奇怪……他这样的人也会害怕吗?
……
这一天来的很快。
在你的二十六岁生日宴上。
喻风和好似被夺舍一般,彻底没有了你喜欢的笑容,宛如机械故障一般,重复地喊着你的名字。
“……皎。红。月……皎…月……皎…郁…皎…姣……郁………姣。”
在被他一剑刺穿心脏时,你脑中果然闪过人生走马灯。
……游戏、攻略、奖励……回溯。
你想起来了。
你全都想起来了。
你不是皎红月。
……
你是郁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