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刻薄的话语像冰冷的刀子,瞬间刺破了方才那点温馨。
产床上的妇人身体猛地抖了一下,刚刚泛起的血色又从脸上褪去,她下意识地把怀里的女儿搂得更紧了些,眼神里充满了惶恐和悲伤。
她的丈夫也讪讪地低下了头,不敢反驳母亲,脸上写满了为难和羞愧。
厉璟恒的眉头紧紧锁起。
他常年待在部队,讲究的是男女平等、巾帼不让须眉,何曾听过如此赤裸裸的、将女性贬低至尘埃的言论?尤其这话还是冲着刚刚历经生死磨难才生下孩子的母亲和那个脆弱的新生命。
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躯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种压迫感,声音沉肃,带着军人特有的不容置疑:“老人家,你这话不对。生儿生女都一样,女儿怎么就是累赘了?新时代了,不兴封建老一套。妇女能顶半边天,没有女人,哪来的家,哪来的国?多少女英雄、女劳模为国家做贡献,一点都不比男人差!”
他试图讲道理,语气甚至算得上耐心,希望能扭转对方根深蒂固的观念。
关婆子被这穿着军装的高大男人唬了一下,但旋即撇撇嘴,根本不买账,反而叉着腰,唾沫横飞:“哎呦,这位长官,您说得轻巧!那是别人家的闺女!在我们这乡下地方,丫头就是赔钱货!养大了是别人家的人,泼出去的水!不能传宗接代,嫁出去还要贴嫁妆!不是累赘是啥?哪像小子,是壮劳力,是根苗!”
她那套陈腐的逻辑自成一体,根本听不进任何道理。
宋玉恩看着妇人绝望的眼神和那瑟瑟发抖的新生儿,一股怒火混合着强烈的同情涌上心头。
她难得地发现,自己此刻竟和厉璟恒站在了同一阵线上。
她清冷的声音响起,比厉璟恒的沉肃更多了几分锐利和讥诮,直接对准了关婆子:“老人家,照您这么说,您自己也是女人,难道您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就是个错误,是个累赘?没有您,又哪来的您的儿子、您的孙子?您辛苦一辈子,难道就为了证明自己是个‘赔钱货’?”
她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戳破了关婆子那套逻辑的荒谬之处。
关婆子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涨红了脸,指着宋玉恩,“你胡说什么呢?”
宋玉恩却不给她反驳的机会,继续道:“生命本身就是最珍贵的。这位嫂子刚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拼了命生下孩子,无论是男是女,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都是值得被爱护的生命。您作为长辈,不说关心体谅,反而出口伤人,您觉得这合适吗?要是您当年生下来,您婆婆也这么说您,您心里好受?”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在场每个人的心上。
那产妇的丈夫头垂得更低了,脸上火辣辣的。
关婆子说不过宋玉恩,又被厉璟恒盯着,自觉讨不了好,顿时恼羞成怒,她狠狠瞪了产床方向一眼,仿佛那是什么不洁之物,啐了一口:“哼!我说不过你们这些有文化的!反正就是个没用的丫头!晦气!”
说完,竟是看也不看那刚刚经历生死劫难的儿媳和新出生的孙女一眼,扭身就气冲冲地掀帘走了,嘴里还不住地嘟囔着“赔钱货”、“白忙活”之类的话。
帘子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光线,也仿佛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传统偏见。
卫生所里一时间陷入了沉寂,只剩下新生儿细微的啼哭和产妇压抑的低泣声。
那哭声微弱却充满了无尽的委屈和悲哀,比刚才生产时的痛呼更让人心头发堵。
宋玉恩看着那相拥垂泪的母子三人,心里像是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
她行医多年,见过太多因性别而被轻视甚至被抛弃的女婴,每一次都让她感到深深的无力和愤怒。
她能救回她们的命,却难以瞬间改变这沉淀了千百年的愚昧观念。
宋玉恩默默地走上前,替产妇检查了一下出血情况,又为她掖好被角,动作格外轻柔。
她看着那张泪痕交错的脸,低声道:“别听她的。好好休息,孩子很健康,你很伟大。”
妇人抬起泪眼,看着宋玉恩,眼中充满了感激和无法言说的酸楚,只是不住地点头。
厉璟恒站在原地,看着宋玉恩纤细却挺拔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愫。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宋玉恩不仅仅是他想要挽回的妻子,她更是一个有独立思想、有职业操守、有强大同理心的个体。
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岚岚会那么依赖和热爱她的母亲。
他之前那些所谓的“弥补”和“挽回”,是否太过自我,是否真的触及到了她内心真正在意和守护的东西?
厉璟恒看着宋玉恩耐心叮嘱产妇注意事项,侧脸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柔和,那只被她细心包扎过的手背似乎还在隐隐发烫,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钦佩、懊悔和更加确定的心动感,在他胸腔里慢慢膨胀开来。
等一切安排妥当,已经接近十二点了,宋玉恩脱下衣服,揉了揉酸痛的脊椎,关好门窗好,便离开卫生所。
刚关好门,原本夜间微弱的灯光,忽然被一个高大的影子遮挡住,厉璟恒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袋,此刻正站在宋玉恩身后。
“你还没回去吗?”宋玉恩难得主动问。
今夜厉璟恒的表现,实属让她有些惊讶,不过也只止步于此。
感情的事自然不能与公事相提并论的。
厉璟恒扬了扬手中的牛皮纸袋,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去食堂打包了点米糕,你要不要尝尝?”
话落,他摊开纸袋,扑鼻而来的米香味,惹得宋玉恩肚子一咕噜。
宋玉恩猛地偏过头,暗觉肚子没出息,不过今晚工作量大,她的确是饿了。
她平静地盯着厉璟恒,淡淡拒绝道:“不用了,你吃吧,我要回去了。”
刚转身就被厉璟恒拉住了手,他将牛皮纸袋塞宋玉恩怀里,“专门给你买的。”随后快速离开,不给宋玉恩反应的机会。
宋玉恩一愣,她摊开纸袋,米糕还是热气腾腾的,她拾起咬了一口,内心却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