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远在院子里说的话，像一颗投入静水湖面的石子，在宋玉恩的心里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那句温水才能煮青蛙，让她第二天早上醒来时，面对陆明远，竟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窘迫。
好在陆家人并未察觉。陈老师依旧热情的张罗着早餐，陆教授则拿着一张画满了奇怪符号的纸，兴致勃勃的跟岚岚讨论着今天的“游戏”内容。
“岚岚，你看这个。”陆教授指着纸上一个圆圈里伸出一条小尾巴的符号，“这个念‘a’，你把嘴巴张到最大，就像打哈欠一样，然后让气流冲出来，来，跟爷爷学，啊——”
陆教授的示范夸张又投入，花白的眉毛都跟着一起用力。岚岚被逗得咯咯直笑，也学着他的样子，张大了小嘴。一股气流冲出喉咙，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含混的“啊”。
虽然微弱，但那确实是一个声音。
宋玉恩和陈老师都屏住了呼吸，连陆明远都停下了手里的筷子，齐刷刷的看向岚岚。
“哎哟！我的乖乖！发声了！”陈老师激动的一拍大腿，差点把桌子上的酱油碟子震翻。
岚岚自己也愣住了，她看看陆教授，又看看妈妈，小手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喉咙，仿佛不相信那声音是自己发出来的。
“非常好！岚岚，你太棒了！”陆教授的鼓励恰到好处，“我们再来一次，这次我们把尾巴拉长一点，啊——”
这一次，岚岚的声音清晰了许多。
宋玉恩的眼圈瞬间就红了。她捂着嘴，不想让自己哭出来，可心里的激动和感激却像潮水一样，快要将她淹没。她看向陆教授，又看向一旁含笑望着这一切的陆明远，千言万语，都化作了最无声的哽咽。
陆明远对她安抚的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半分邀功，只有纯粹的、为她们母女感到高兴的喜悦。
康复治疗的进展比所有人预想的都要顺利。陆教授是个真正的儿童心理专家，他从不把这当成是枯燥的训练，而是变成了一场又一场新奇有趣的游戏。从吹羽毛到学动物叫，从对着镜子做口型操到用吸管吹水泡，岚岚的积极性被完全调动了起来。
她不再抵触开口，甚至开始享受这个过程。虽然还不能说出完整的词语，但“a”、“o”、“e”这些基础的元音，已经发得有模有样。
小孩子的心思最是单纯直接。她觉得陆叔叔好，就希望妈妈也能跟陆叔叔好。于是，五岁的小姑娘，开始笨拙的当起了“小红娘”。
周末，陆明远提议带她们去植物园转转。陈老师立刻翻箱倒柜，给宋玉恩找出一条崭新的碎花连衣裙，又给岚岚换上了一身粉色的小裙子，把母女俩打扮得漂漂亮亮。
植物园里花木繁盛，空气清新。岚岚像只快活的蝴蝶，在花丛间跑来跑去。跑累了，她就一边牵着妈妈的手，一边伸出另一只小手，固执的去够陆明远的手。
陆明远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小家伙的意图，眼底漫开笑意，顺从的伸出手，让岚岚的小手握住。
于是，就变成了岚岚走在中间，左手牵着妈妈，右手牵着陆叔叔。她仰起小脸，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心满意足的笑容。
宋玉恩的脸颊有些发烫，想把手抽回来，却被女儿攥得紧紧的，只好由她去了。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三人的身上，温暖而静好。
晚上回到家，岚岚献宝似的从自己的小书包里，拿出一张画。
画上是三个手牵手的小人。一个穿着碎花连衣裙的女人，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中间是一个穿着小裙子的小女孩。三个人都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头顶上，还有一个画得歪歪扭扭的、红色的太阳。
“哎哟，我们岚岚画得真好！”陈老师把画接过来，笑得合不拢嘴，“这画的是谁呀？”
岚岚指了指画上的女人，又指了指宋玉恩，然后指了指男人，再指指陆明远，最后，她的小手指点在那个小女孩身上，又点点自己的鼻子。
意思再明白不过。
书房里的陆教授闻声也走了出来，扶着老花镜看了半天，煞有介事的点评道：“嗯，神韵抓得很好嘛！小远，你看，你这戴眼镜的样子，画得尤其传神。”
陆明远的耳朵尖又红了，他轻咳一声，掩饰着自己的笑意。
宋玉恩则彻底闹了个大红脸，嗔怪的瞪了女儿一眼，可那眼神里，却没有半分责备，只有满满的无奈和暖意。
这温馨和乐的一幕，对于千里之外的另一个人而言，却是无法想象的奢侈。
厉璟恒在红旗公社快要疯了。
宋玉恩和岚岚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他去她们家，门上挂着锁，院子里的几盆花都有些蔫了。他去卫生所，也被告知宋医生请了长假，归期未定。
他像一头无头苍蝇，在公社里到处打听。可那些平日里还算热情的乡亲们，一见到他，要么眼神躲闪，要么就冷言冷语的回一句“不知道”。
他知道，岚岚丢的那天，动静闹得太大了。整个公社的人，现在都把他当成了抛妻弃女的陈世美。
最后，还是铁蛋那帮半大小子，给了他一点线索。
厉璟恒是在村口的河边找到他们的。铁蛋正拿着个弹弓，神气活现的瞄准河里的一只野鸭子。
“喂，你们看到宋医生和岚岚了吗？”厉璟恒的声音有些沙哑。
铁蛋斜睨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理都没理他。
旁边一个小子倒是开了口，语气里满是嘲讽：“哟，这不是大干部嘛！怎么？现在想起你老婆孩子了？早干嘛去了？”
“就是！岚岚表演那天你都没来！你算什么爹！”
“陆叔叔比你好一万倍！陆叔叔天天陪岚岚玩！”
“陆叔叔还给岚岚买糖水喝呢！”
小子们你一言我一语，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捅在厉璟恒的心窝上。
“陆叔叔？”厉璟恒抓住了这个关键信息，心猛的一沉，“陆明远？他们跟他在一起？”
铁蛋终于收起了弹弓，转过身，像个小大人一样抱着胳膊，撇着嘴说：“当然了！陆叔叔带着宋阿姨和岚岚回大城市治病去了！听说是去一个叫……叫凤城的地方！陆叔叔的爸爸是那里的大教授！”
凤城！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在厉璟恒的脑子里炸开。
他想起来了，陆明远的家就在凤城。
一股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他再也顾不上面子，也顾不上跟这帮小子们置气，转身就往公社大队部跑。他要请假，他要去凤城！他不能，他绝对不能，就这样把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拱手让给别人！
他一路狂奔，脚下的土路被他踩得尘土飞扬，像他此刻混乱不堪的心。他甚至能想象出陆明远那副温文尔雅的嘴脸，想象着他正对着玉恩和岚岚嘘寒问暖。
嫉妒和悔恨的火焰，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烧成灰烬。
三天后，一列绿皮火车缓缓驶入凤城车站。厉璟恒几乎是第一个从车厢里冲出来的。他穿着一身皱巴巴的军装，几天没刮的胡茬让他看起来沧桑又狼狈。
他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