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机“突突突”的声音,在红旗公社寂静的夜里割开一道仓皇的口子,然后又被无边的黑暗迅速缝合。
宋淑仪和厉冬冬走了。
院子里,那股由她们带来的,混合着香水、委屈和谎言的黏腻空气,似乎也随着拖拉机的尾气,消散了不少。
村民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都识趣的散了。
铁蛋侦探团的小英雄们也被各自的父母揪着耳朵领回了家,临走前,铁蛋还不忘回头,冲着宋岚岚的方向,悄悄的挥了挥他那颗被捂软了的奶糖,像是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交接仪式。
最后,废弃的磨坊前,只剩下了三个人。
宋玉恩依旧紧紧的抱着女儿,岚岚的小脸埋在她的颈窝里,瘦弱的肩膀还在一下一下的轻轻抽动。
厉璟恒站在几步开外,他想上前,脚下却像灌了铅。
“玉恩……”厉璟恒站在几步开外,他想上前,脚下却像灌了铅。“我……”
宋玉恩没有看他。她只是轻轻拍着女儿的背,用脸颊蹭了蹭女儿柔软的头发,然后直起身,抱着岚岚,转身就走。
厉璟恒跟了上去,不敢靠得太近,只敢像个影子一样,远远的缀在后面。
从磨坊到卫生所,再到她们住的小屋,不过几百米的距离,厉璟恒却觉得像是走了一辈子那么长。
小屋的门开了,又“吱呀”一声关上,将他彻底关在了门外。
他在门口站着,从月上中天站到月影西斜。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双腿都麻了,才缓缓的在台阶上坐下。就是这个台阶,几天前,他和岚岚还坐在这里,女儿用小手教他比划“蝴蝶”,用稚嫩的手语说他“笨”。
那短暂的温暖,原来只是一场幻觉。
接下来的几天,厉璟恒成了一个真正的“杂工”。他沉默的、疯狂的干活,不再试图去靠近宋玉恩母女。
他每天天不亮就来,直到深夜才离开。劈柴、挑水、打扫院子、清洗药罐……他把卫生所里里外外所有能干的活都包了。
他能听到屋里宋玉恩和病人交谈的温和声音,能听到她整理病历时纸张的翻动声,甚至能透过窗户,看到岚岚安静的坐在桌前,低头画画。
岚岚再也没有出来过。她不再坐在台阶上等他,不再对他笑,也不再给他一个“再见”的手势。他就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她们避之不及的陌生人。
这天下午,厉璟恒正在院子里的水井边,用井水反复冲洗着自己的脸。冰冷的井水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瞬,可一抬头,看到水桶里自己那张胡子拉碴、双眼通红的倒影,他又陷入了更深的自我厌恶里。
“哗啦”一声,他把一整桶水从头顶浇了下来,任由冰冷的水流淌过全身。
“看来当头一盆冷水,确实能让人清醒一点。”
一个温和清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厉璟恒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回头,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陆明远。
陆明远穿着干净的白衬衫,戴着金丝眼镜,手里还拿着几本给岚岚的连环画。
“陆队长。”厉璟恒的声音依旧沙哑。对于这个男人,他的心情很复杂。他嫉妒他能轻易得到女儿的亲近,却又不得不承认,在他缺席的那些日子里,是这个男人,像一棵树一样,为她们母女遮挡了许多风雨。
陆明远走了过来,将连环画放在旁边的石桌上。
“你打算怎么办?”陆明远问,“就在这儿一直当杂工,当到她们回心转意?”
“我不知道。”厉璟恒靠在井沿上,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茫然,“我只想离她们近一点,做什么都行。”
“近一点?”陆明远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厉部长,你觉得你现在这样,是对她们的补偿,还是另一种形式的骚扰?”
“骚扰”两个字,像针一样刺进了厉璟恒的耳朵。他猛的抬起头盯着陆明远。
陆明远却没有回避他的目光,语气依旧平静,却字字诛心:“你以为你在这里默默干活,做出一副悔不当初的样子,就是赎罪了?你有没有想过,你每一次出现,对岚岚来说,都是一次提醒?提醒她那个让她伤心、让她害怕的晚上。你每一次沉默的注视,对宋医生来说,都是一种压力?提醒她,那个伤害过她,现在又纠缠不清的男人,就在门外。”
厉璟恒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因为陆明远说的,全都是事实。
“你就像一个伤口上结的痂。”陆明远的声音清晰的传进厉璟恒的耳朵里,“看着是愈合了,可你杵在这里,总会让人忍不住想去抠,一抠,又是血肉模糊。你一天不把自己弄干净,这个伤口就一天好不了。”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厉璟恒煞白的脸,说出了那句最重的话。
“厉部长,如果你连自己的过去都处理不干净,你就永远没有资格谈论未来。你的犹豫和纠缠,不是深情,而是对她们母女最大的不尊重。”
说完,陆明远不再看他,拿起石桌上的连环画,转身走向了卫生所门口。
“笃笃笃。”他敲了敲门。
门开了,宋玉恩出现在门口。她看到陆明远脸上露出了一个微笑。“陆队长,你来了。”
“我拿了几本新的连环画给岚岚。”陆明远笑着,把书递了过去,“最近天气好,公社那边要组织一场文化汇演,里面有个给孩子们的环节,我想……”
他们的对话声渐渐低了下去,随着门的关闭,再次将厉璟恒隔绝在外。
厉璟恒站在原地,浑身湿透,狼狈不堪。陆明远的话他挺进了心里。
是啊,他和宋淑仪之间,从来就没有处理干净过。
他一直以为,只要自己人不回去,只要自己和她划清界限,事情就算过去了。
可他忘了,只要那段关系还在,只要厉冬冬那个“儿子”的名分还在,宋淑仪就永远有理由找上门来,就像一个幽灵,随时会出现在他和玉恩、和岚岚的生活里。
他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他必须回去亲手斩断那些盘根错节的、腐烂的根系。
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厉璟恒反而平静了下来。他回到自己临时的住处,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将自己打理整齐,然后,再一次走到了那扇紧闭的门前。
这一次,他没有犹豫,抬手,敲了敲门。
宋玉恩开门后看见是他,眼神里带着一丝警惕。
“我要回凤城一趟。”厉璟恒说得清晰而郑重,“有些事,必须回去做一个了断。我……我处理完就回来。”
宋玉恩静静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厉璟恒的心又悬了起来,他怕她连这个机会都不给他。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补充道:“我很快就回来。我保证,这一次,会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干净。”
“处理干净”四个字,让宋玉恩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
她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那是你的事。”
说完,她就要关门。
“玉恩!”厉璟恒下意识的伸手,挡住了门板,“等我回来……你能不能……能不能给我一个,和你、和岚岚好好谈谈的机会?”
门内的宋玉恩,沉默了更久。久到厉璟恒以为自己连最后一点希望都将要破灭。
然后,他听到她的声音从门缝里传来。
“等你做到了再说吧。”